延昌殿里,皇后何婧英还是哭哭啼啼的:“杨郎又没有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不过是在后宫伺候本宫和主上,你们为何要杀他!”南玄度平日跟南元尚说话还可以端着架子,但见到此种哭哭啼啼却贵为国母的小女人,也只好打着哈哈,唠唠叨叨地将三纲五常,君王之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里只盼着南练萧早点来传信。果然,不出多时,内侍前来急报,南练萧狱中审问,杨珉畏罪自杀。何婧英放声大哭,南玄度心中暗喜,唯有南元尚,面上不喜不悲,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南玄度兴冲冲回到尚书台,少不得对南练萧又是一番夸赞,便相邀回府用饭,南练萧不好推辞,便一同出了宫门,往宣陵王府而去。
酒菜上齐,南玄度退去左右,忽显得语重心长般,道:“记得贤侄曾在随郡王殿下跟前任参军,我和随郡王往来不多,但听说殿下性情温和,颇有先帝风范,不知是不是这样。”南练萧立刻就听出了南玄度的话外之音,道:“随郡王殿下于性情上却有美名,但若论资质却有些平庸,全靠司马垣生、副将卞白的扶持。”“哦?这么说,若是单单将随郡王召回京城来,只怕还不行了?”南玄度并不遮掩,直白地问道。南练萧道:“尚书令若是向召随郡王回京,其实也容易。垣生和卞白虽然有点才,却都唯利是图的人,尚书令只要封二人高官,他们自然投效门下。到那时再召随郡王回京,为了这两个人,随郡王自然要来的。”
南玄度哈哈大笑:“有人背后说我老奸巨猾,想不到贤侄也是小狐狸一只啊!”南练萧听见这话心中不快,却不好在面上显露。南玄度又道:“既然这样,不如请贤侄代书一封,送往荆州。想那垣、卞二人和贤侄也有同契之谊,定然会欣然来京。至于二人加封何官,贤侄就自己定夺吧。”南练萧自知南玄度这三两句话间已将自己套牢,尽管心中不情愿却也不能抗拒,眼前情势只得依附南玄度做个爪牙人物,于是答应道:“垣生加封太子左卫率,卞白龙迁游击将军,可妥当?”南玄度点点头:“可以,可以!”说着又忙让酒菜。
辟邪城的春季不是太长,也不是太短,只要一立夏,天气就渐渐热了起来。但听杨柳枝上夏蝉不停地叫唤,四野草木虽然葱茏碧翠,却挡不住由地下升腾而起的热浪。百姓们也不喜这热气,纷纷换上纱麻的宽袍衣衫,或是寻个树荫,或是觅个水岸,摇着各式各样的蒲葵扇,避热消暑。
南练萧日日留宿尚书台,不觉已有月余光阴。这日正午,南练萧正在参阅公文,殿上吹过一阵热浪,只觉身上隐隐冒汗,有些闷热,一丝烦恼绕上心头。南练萧呷了口茶,闭目养神片刻,继续阅览公文。“使君,这是新送来了公文。”一个小吏恭敬地递过文书,道,“天气炎热,众位使君都到偏殿休息去了,使君也不要太操劳了。”南练萧谢过小吏,径自拿起公文来看,原是垣生和卞白的回执,称二人已在回京路上,不日将到。南练萧一叹,嘴角微微翘起,却听有人轻声唤道:“三郎君。”南练萧抬头看,竟然是夭儿扮作宫女模样站在殿外。
南练萧又惊又喜,忙四下看了,见并无一人,这才笑道:“你这丫头怎么来了?”夭儿叹道:“三郎君和夫人怄气,一个多月都不回府上,这春天衣服,只怕穿不住了吧?”说着将背上的包袱放下,“这是几件夏天的衣裳,三郎君记得常换洗。”南练萧只觉心中安慰,道:“多谢你挂心了。”夭儿却依旧皱着眉,略显忧愁:“三郎君如今可是尚书令的心腹了?”自那年被南练萧送到谢宣晖府上代为抚养,十年来夭儿已是二人心腹,不论公事私事,都是夭儿传话,但今日之情非比往常,南练萧不觉心惊,立起眼睛喝道:“你懂什么?”夭儿低了头,道:“夭儿费尽心思,扮成宫女,难道就是为了给三郎君送几件衣裳来吗?”随之压低了声音,“谢使君有话要告诉三郎君。”听说是谢宣晖派夭儿来传信,南练松了口气,便又警醒起来,忙问:“有什么要紧事吗?”夭儿点头道:“王则敬将军送了密信给谢使君。”
先帝驾崩之时,对骠骑将军王则敬委以军务重任,都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五郡军事,一直在会稽领兵,而这王则敬正是谢宣晖的岳父。听说是王则敬给谢宣晖密信,南练萧便知是大事,于是静听夭儿禀道:“王将军说得了陈达显将军的信,说是要注意扬州那边的安全。王将军嘱咐谢使君,在朝中做事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儿。”
短短几句话,竟惊得南练萧坐立不安,只觉得手脚发凉。自古以来,扬州乃兵家重地,但南练萧知道,这不是王则敬、陈达显两个为朝廷军务操心,而是扬州城内住着个重要的人——惠太子次子,当今主上的亲弟弟新陵王南季尚。
“谢使君说,当年檀石朝南攻,陈将军和尚书令二人是沙场上拼出的生死情谊。陈将军有此一念,恐怕尚书令也是知道的。谢使君还说,尚书令和陈将军他们想必已经有所谋略了,让我把这事告诉三郎君,这样,三郎君也就知道尚书令究竟是不是将三郎君当做自己人了。”
风住香沉,殿上声息全无。南练萧不由攥紧了拳头,胸中突突直跳,他狠狠咬牙,将一股恼火压了下去,向夭儿道:“夭儿,辛苦你了!待我向宣晖兄道谢就是。”夭儿答应着,又道:“三郎君心里清楚了,一切就好办了。这是谢使君让夭儿交给三郎君的,说是为三郎君卜了一卦。”说罢放下一张纸条,飘然而去。
南练萧靠着凭几歪坐,缓缓展开纸条,但见谢宣晖亲笔写下一行篆体小字:“乾卦,潜龙勿用,龙德而隐者也。”南练萧将纸条投进香炉,炉中蹿出几根火苗,转瞬即逝。南练萧伸着右手将案上公文一封一封地排列好,缓缓地,慢慢地摩挲过。忽然目光一闪,从公文中抽出一封,展开看了又看,于是长吐闷气,恢复往日神色,继续公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南玄度的声音响起:“贤侄怎么不休息休息,如今天气热了,要保养身子。”南练萧抬头,见南玄度手里托着个锦盒,面带喜色地站在眼前。“还好,有几件事要赶紧给各地方府衙回复。”南练萧起身行了礼,因问道,“尚书令从哪里来?”南玄度哈哈一笑:“主上召我一同用膳,还赐了我一盒金丹。”说罢打开锦盒,只见内中金丹色泽黄亮,果如金子一般。南玄度坐下了,取出一丸丹药道:“这丹丸单看色泽就知道是不是好东西。主上自幼就喜好金丹之术,在宫中养了不少炼丹师,今日赐给我的这个可是主上亲用的啊!”
南玄度只顾欣赏金丹,却不知南练萧变了脸色。杨珉临死说出巫蛊金丹之事,这成了南练萧所知的最大的秘密。这些日子,每每有人提及杨珉,南练萧都小心应付,尤其是在南玄度面前,担心他们看出破绽。南玄度虽然老谋深算,却是个不懂收藏喜怒的人,今日得了金丹竟如此高兴,看来他果真不知道金丹一事。
“怎么?有什么不妥?”南玄度忽然瞥见南练萧神色似乎不对,便警觉地问道。南练萧忙遮掩过去,顺水推舟道:“有一封公文,虽然几位同僚都看过,但我觉得内有深意,因此还在踌躇。”“哦?什么事情?”南玄度忙道。南练萧递过公文,道:“郢州刺史的信报,说豫州刺史崔君山近来在寿阳厉兵秣马,似乎是在预备战事。”南玄度并不在意:“崔君山镇守北面,督豫州郢州二郡军事,为的是抵御檀石朝,自然时时练兵。”南练萧立刻接道:“但最近关于檀石朝的密报却无有任何要紧军情。檀石朝国君这两年一直忙于推行新政,只盼两国和睦安宁,我朝防边的兵马只是寻常训练,从无有备战之态。再者,若是要备战,崔君山为何不亲自上报呢?”
南玄度的疑心果然被勾起,反问道:“贤侄的意思是……”南练萧道:“崔将军自高祖时发迹,先帝在日倍受器重,如今也算是三朝老臣了。先帝驾崩之时崔将军在外守边,朝中军务悉数委任陈、谢两位将军,只怕崔将军有所不满。”南玄度愁上眉间,点头道:“这,倒是不无可能啊!”南练萧道:“此事重大,若是有其事,将是一场祸患。可若是贸然去查,只怕打草惊蛇。”南玄度更觉忧心忡忡,南练萧趁机道:“不如,我去一趟寿阳。就算查探不到实情,也能替尚书令传个话,提点一下崔将军。”
南玄度抬眼看南练萧,南练萧显得极为镇定,一副任凭南玄度吩咐的样子。思忖半日,南玄度终于叹道:“也罢。崔君山手握重兵,又是镇守北疆的大吏,若是他真和檀石朝有些猫腻,我们可就应付不来了。这样吧,就说新主初立,担心檀石朝有所觊觎,封你个宁朔将军,助崔君山镇守寿阳,如何?”南练萧诺诺领命,于是不慌不忙地交待了尚书台各项事务,次日才领了宁朔将军的官凭,却不回转家门,辞别南玄度便启程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