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练萧和南玄度杯中论国事时,谢流徽便带着女儿璞玉、璇玑、璎珞和南正德出门去了,一面让仆人悄悄去给胡氏送信,一面又吩咐管家待南玄度走告知南练萧一声。
母子们驱车来至燕雀湖,只见碧水傍青山,满眼的葱茏翠嫩。踏青游湖的人果然不少,湖边处处襜帷,许多大户人家排列棨戟,将寻常百姓撵得远远的。璞玉等迫不及待地要去玩耍,谢流徽嘱咐乳母仆人小心照看,自己并不肯下车去,只在车中等待胡氏。一时,南正德朝马车边飞奔而来,麻利地爬进车中,又撩起车帘子朝外望,果然是胡氏来了。
胡氏看上去不过二十的年纪,面容白净,眉似远山。身穿一袭淡青色的襦裙,并不曳地,更无杂裾垂髾,脚下的丝履也很素,头上更无精致钗环。这上巳节乃是高禖之时,凡青年女子都精心打扮以求婚姻子嗣之福。胡氏虽已为人妇,但毕竟是妾室,年纪又轻,平日在家为博丈夫宠爱穿得十分艳丽,今日出门本该好好妆扮,但又因为是悄悄去见儿子,也只得如此。
胡氏在车下先行礼问安,方才登车,也不敢靠谢流徽太近,只在车门边上缩着坐了。南正德见了生母便忍不住撒娇直望胡氏怀里钻。胡氏一手搂着儿子,一手又推却着,时不时用眼角看谢流徽。谢流徽不是不懂温情的人,平日与三个女儿也是如此亲密,但此刻见他母子情浓,不知为何心中却不是滋味。
车外忽然传来放肆的欢笑呼喊声,谢流徽不觉皱了眉头,深厌平民之庸俗无礼。喧闹声越来越大,胡氏见谢流徽面露不快,知道她不愿久留于此,便赶紧告辞,谢流徽也不阻拦。南正德拉住胡氏要送一段,胡氏终是不肯,径自下车去了。
谢流徽正吩咐人唤回璞玉等准备回府,便听见胡氏呼救之声。南正德忙跳出车外,循声望去,向谢流徽喊道:“母亲!姨妈被人抢走了!”说罢撒腿就跑。谢流徽在深宅之中常听说民间有强抢女子之而行,今日猛然遇见已经慌了,又见被抢的是胡氏,那南正德护母心切,冲过去要救,更吓得腿脚发软,口中喃喃,半天才喊道:“快去!拦住阿德。”
那一边,几个面容白净的仆人将胡氏往一辆马车拖拽。胡氏又惊又怕,呼救之声撕心裂肺,四周围观之人顿时密密麻麻。百姓们对此恶行并非毫不动容,只是见那马车十分华丽,几个仆人的衣衫也都是绸缎的,不知是哪处侯门贵府,谁敢轻易出头?
胡氏此时已是花容失色,求天天不应,求地地无声。南正德被仆人们抱住,手打足踢地要去救胡氏,哭喊之声不住传来,口中呼着“姨妈”。众人听见了不由都回头看,见是一个小公子,也是被几个大户人家模样的仆人抱着,知道被抢的女子也不寻常,不由纷纷议论起来,等着看热闹。
正在这时,只听一厉声高呼“住手”,如春日惊雷,在场众人无不被吓住了。循声望去,但见一身穿软甲的校尉停马一旁,腰上佩着长剑,双眉倒立,目光如炬,旁边马上则是一粉衣女子,竟是小袖裤褶的胡服打扮,头上兜着风帽。那校尉翻身下马,走上前去,那些个抢人的仆人见状都不觉松了手,不知如何是好。胡氏见状,也顾不得提起脱落的丝履,拔腿就跑,被那粉衣女子护在怀中。校尉扫视了那几个仆人,来至车旁,拱手拜道:“卑职左护军校尉裴庆之,敢问是尊驾门第何处。”四周极其安静,人们都屏气凝神,静听回音。
车内窸窸窣窣似有笑声,裴庆之又拜问了一遍,笑声越发响亮了。众人疑惑时,一个机敏的仆人上前悄声道:“我家主人府居凤庄门内。”裴庆之眉眼一挑,有些惊讶,随即恍然,于是道:“贵人怎可入不善之地,还是快快请回,若有闪失,岂是你我能担待的。”仆人忙点头答应了,向车内请示道:“郎君,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只听车内哼了一声,众仆人忙走上前,拥着马车去了。
围观之人只当是官官相护,谈笑议论着散去。粉衣女子问裴庆之道:“是哪位亲王?”裴庆之笑问:“你怎知是亲王?”粉衣女子不屑道:“面白无须,体态轻盈,这样的宦人,只有亲王府上才养的出。”裴庆之一叹,道:“哎,可惜你猜错了,这是个比亲王还大的!”粉衣女子想了一想,随即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裴庆之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惊魂方定的胡氏忙向二人道谢,那旁南正德从仆人手中挣扎出来,扑在胡氏怀里喊姨妈。粉衣女子不由一惊,四下寻去,果见谢流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于是向裴庆之道:“是非之地管了是非之事,赶紧走吧。”于是二人上马,辞了胡氏的谢,飞驰而去。
那一头,马车中的谢流徽盯着粉衣女子远去的背影,神色已呆。
回到府中,谢流徽推说受了惊吓身子不快,独自回房歇息。儿女们缠住南练萧,讲起燕雀湖边的事。璞玉道:“裴叔叔实在是太威风啦!在马上一声怒吼,吓得那些抢人的都呆住了!”南正德摇着南练萧的胳膊道:“父亲,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裴叔叔啊?”璇玑咧着缺了两个乳牙的小嘴,笑道:“你才来几天啊,当然没见过裴叔叔了。”南正德很不服气:“我来了都一年了!”璞玉忙驳道:“那是你运气不好!”
天伦之乐,妙不可言。南练萧望着儿女们,心中有些快慰,又有些担心。孩子们不懂事,只知道裴庆之做了英雄之举,但南练萧清楚,能让裴庆之如此轻易就放走的人,绝不是寻常官宦。想到这里,南练萧便想到了谢流徽,于是寻了个借口从孩子们中间抽身,独自往后堂内室而来。
进得屋内,只见谢流徽在床榻上坐着,精神倦怠。南练萧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身子好些没?”谢流徽无力地点点头,长叹一声。南练萧不由笑道:“都说人大胆小,你吓成这样,孩子们却高兴得很,他们在书房里搅得我头都晕了。”谁知谢流徽听了这话并无任何表情,只是低头抚弄发梢。南练萧有些纳闷,不知原因何在,迟疑片刻后才问道:“那个抢人的人家,你看得出是什么门庭吗?”
谢流徽矫作地歪了歪头,道:“那些仆人都是宦官,估计连一般的亲王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南练萧因谢流徽的语气神态已经有些奇怪,听她这么说就更好奇了:不是一般的亲王。没错,如今朝中能用着宦官的王公贵族的确是不多。南练萧本想再问,但见谢流徽实在有些怪异,只得打住:“你身子不快,一会儿就不用出来用饭了,我让人送进来。你好生歇着吧。”
南练萧转身要走,谢流徽忽然说了一声:“夭儿。”南练萧当即站在了,回过身来,谢流徽抬头看他,“夭儿,到底是谁?”南练萧的瞳孔在缩小,深深地往腹中吸了口气。谢流徽坐直了身子,逼问道:“夭儿究竟是谁?”南练萧撇过头去,想躲过谢流徽利剑一般的眼神。久久等不到答复,谢流徽猛地从榻上蹿起,冲到南练萧面前,逼迫着他看她的眼睛,又一次问道:“夭儿是谁?”南练萧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握住谢流徽的手,道:“你先歇着吧。”谢流徽甩开南练萧的手,两眼通红,额前的绒发都支了起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哼,我不奇怪她还活着。可是,你居然就把她放在身边,一直放在身边!这么些年,她还大摇大摆地进出我的家门!你……她……贱人!小贱人!”谢流徽的情绪十分激动,但却不敢歇斯底里地喊出声,只在嗓子眼里压抑着,倒更显得癫狂了,她一声又一声地咒骂着,直到南练萧吼出一声“够了!”
“够了!”南练萧在一瞬间又变得冷酷起来,就像两年前的那个秋天。
两年前的秋天,南练萧为南文纬守灵半年之时,随郡王自荆州送来书信,延邀入楚。为了逼南练萧答应,谢流徽竟私自回信答应了随郡王,更将南文纬的灵堂移往二堂,在府中大宴宾客以为庆贺。那天,从来未让他人难堪过的南练萧当众罢宴,将许多达官贵人撵出府去。从此,镇北将军府门常闭,南练萧独守灵堂,寸步不离。从此,南练萧待谢流徽犹如弃妇,冷漠相对,直到他自己决定放弃守孝,再度出仕的那天。
其实,那不是南练萧第一次对谢流徽冷漠无情,南练萧第一次这么对谢流徽是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年。
那一年,竟陵王南云英在西州文阁为修缮古籍忙得焦头烂额,见南练萧已过新婚,便力邀入府,任西阁祭酒。当时,沈修文、谢宣晖、王元常等文友都在文阁任职,众人日日与书为伴,吟诗作赋,谈古论今,留下“西州八友”之雅称。
从西州到家门不过十余里路程,驾车缓行也半日可到,南练萧却时常留宿文阁,夫妻聚少离多。南练萧不是贪恋儿女私情的人,谢流徽虽有闺阁幽怨,但更在乎丈夫的仕途前程,只是耐心等候。春光正浓的一天,谢流徽忽然心头凄清,便带着婢女来到西州。冶城山楼榭连绵,飞阁叠出,云杉高耸,郁郁苍苍,开阔处满是新开的桃李,艳红粉白,直教人难以割舍。“难怪他不会来。”谢流徽心想,“这样的好地方,我也不愿回来。”
然而抬望处,谢流徽见到的却是南练萧怀抱着个幼女,采撷枝头的花朵,身边立着的,是个温婉清丽的妇人。高傲的谢流徽失去了理智,只觉得是难以承受的羞辱,她逼问南练萧那母女是谁,南练萧说是南文纬军中孀孤,谢流徽却不相信。军中孀孤何其之多,为什么独独垂青这一对母女?无休无止的吵闹,直吵到南文纬的面前,做父亲的替儿子遮掩了过去,谢流徽才无话可说,而南练萧便也不再和谢流徽有话可说了。
谢流徽背着南练萧找到那对母女,那个名叫桃叶的女人泪眼朦胧地哀求谢流徽相信她和南练萧的清白。然而,谢流徽也是女人,一个敏感且骄傲的女人,她岂看不出桃叶眼中的爱意,感觉不到花丛中南练萧的温情?为明心迹,桃叶一头碰死在庭前,留下三岁孤女尸边嚎啕。谢流徽还记得,正是少年时就好打抱不平的裴庆之将孤女送到南府的,两个孩子都被南练萧留下,孤女起名桃枝。
桃枝在府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和许多自小就进府为奴的婢女一样做饭浆衣,但这不能平息谢流徽心中的怨。南练萧这样的人在娶亲前有个服侍的女人并没有什么,谢流徽计较的是他为什么将这个女人藏在外面,从未向她提起。谢流徽心底有个想法,南练萧是不愿意让桃叶在南府做个受委屈,被使唤的妾。士庶不通婚,南练萧想娶桃叶却不能,于是宁可将其金屋藏娇。如此说来,这个桃叶,倒是最初走进南练萧心中的那个女人。
最初走进南练萧心中的那个女人,不是谢流徽。谢流徽心中恼恨,而她也知道,逼死了桃叶,南练萧心中也恼恨她,两个人形容陌路。谢流徽整日整日地看着桃枝,她的眉眼,她的神态,都那么像南练萧,更像桃叶。忽然有一天,谢流徽如山洪一样爆发,发疯似地拷打桃枝直到自己昏厥。郎中按脉后说,谢流徽有了身孕。等谢流徽醒来时,桃枝已经从南府彻底消失了。十个月后,璞玉出生,南练萧和谢流徽终于重回往日,将这一段事埋进记忆的深渊。
“夭儿,究竟是不是你和桃叶的孽种?”谢流徽声音嘶哑地问道。南练萧语气淡薄却意味深长地道:“你我真的太像了,都那么执著己念。这执念之间,只怕,就是你我永不可跨越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