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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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南兰陵(1)

天下终于太平了。战争不再,屠戮不再,辟邪城虽然疮痍满目,但百姓们终于可以重建家园了。皇宫中,南练萧忙于战后的安抚,他赦免了自始至终都与其对抗的豫州刺史马仙琕和吴兴太守袁昂,重赏了在围城时从未向他送礼示好的王志,招来昔日同僚好友。张策弘亲入宫廷,封闭府库,清点图画、书籍并珍玩等,一一登记,秋毫无犯。

废昏君,立新主,总需要给天下一个交待。在众位谋臣的提议下,以南元尚生母德宣太后的名义起草了诏书,废南明贤为西昏候,迁南练萧为骠骑大将军、大司马。与此同时,南练萧下令前往荆州迎新帝南智昭入辟邪城,而姜令光,也怀抱着她与南练萧的孩子——刚满百日南德施,与姜仲迁夫妇一同登上了前往辟邪城的车马。

到此时,最现实的问题终于降临到南练萧的头上。南智昭是西昏候的亲弟弟,他做皇帝是理所应当的,可他究竟是个毛孩子,实权就掌控在南练萧手中。那么,南练萧究竟是该学霍光,做这声名显赫摄政大臣,还是照着南玄度的方式,彻底登上这世界的最高峰。

金光灿烂的皇位,至高无上的权利,这诚然不可抗拒,可南练萧实在狠不下心。南家的兰陵王朝刚刚经历过一次废立幼君之事,南练萧不能确信自己可不可以学南玄度,虽然都是南家的天下,可恰恰如此,反叫南练萧犹豫不决。

尚书台大殿内,沈修文、吕元瑜等人团团围坐,商议如何劝进。宰制天下,唯有受天命者可承之。他们一向认定南练萧不是池中之物,可如今见其担于虚名,自然心焦。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南智昭虽然是南玄度的嫡子,但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况且百姓对南明贤已恨之入骨,南智昭的威信远远不及南练萧。几日来,在沈修文的安排下,辟邪城中开始流传“行中水,做天子”的童谣,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真。

新君南智昭还在来辟邪的途中,乾元殿上,南练萧总理一切朝务。沈修文当着众臣之面,一脸庄重地进谏道:“自大司马进驻辟邪城,文臣武将莫不望风归附,以期建尺寸之功。如今连城中童儿都道帝祚将终,四处传唱‘行中水,做天子’的歌谣。大司马,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拒,请大司马三思。”群臣听了忙都随声附和。

这番言辞虽不是南练萧授意,但确实正中其下怀,但这朝堂之上猛然提起,自然不能即刻应承,便故意推辞了一番。沈修文忙又进言道:“大司马本皇室宗亲,如今平定天下,可依前朝之礼,以德宣太后之命,任大司马为相国,进封公爵;等新帝入朝,再进爵为王,方得彰显功勋。”南练萧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沈修文这句话没有说完:一旦进爵为王,只要时机合适,便可行禅让大礼,帝位触手可及。

群臣此时都是心照不宣,人人附和,南练萧也不再推辞,点头应允。沈修文忙过内侍,取来笔墨,挥毫写就了封爵的诏书,当即昭告天下:“夫日月丽天,高明所以表德;山岳题地,柔博所以成功。大司马攸从自天,体兹齐圣,文洽九功,武苞七德。进位相国,为兰陵王,备九锡之礼。”

自攻下台城,南练萧便移居含章殿协理朝政,姜令光也被接进宫中居住。这日,姜令光在空荡的大殿中来回漫步,怀中的婴孩在襁褓里轻声呢喃,黑亮的双眸中闪着无比的纯真,仿佛这宫殿金碧辉煌与他毫不相干。“大司马。”门外宫娥拜道,南练萧春风得意地走进殿来,见了姜令光的便问:“喜欢这里吗?”姜令光微笑道:“如此辉煌的宫殿,许多人一生都不能见到,更何况住在这里呢?”南练萧听懂了姜令光的意思,他看看孩子,又看看姜令光,仿佛想起了什么,道:“记得在樊城的时候,百姓们都说你会成为贵人?这天底下,什么样身份才能称作贵人呢?”姜令光道:“将军,令光不求富贵,只求我们一家人能幸福安宁,只求维摩能平安长大。”

“维摩?”南练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姜令光笑道:“这是我给孩子起的小名。我知道,将军为他取名德施的心意,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对人世还一无所知,就要担起天下大任,是不是有些……我取这个小名求的是洁净光明之意,希望孩子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南练萧若有所思,道:“你想的很周到,就依你吧。”说着,南练萧摸了摸孩子的头,“想我沉浮一生,到如今才有了自己的儿子。他是我南练萧的长子,是我大业的继承之人,我应该为我们的维摩多多着想啊。我出生入死打下天下,到如今,总算有了可托付之人。这个天下,应当留给维摩儿!”

姜令光听见这话,心里突突直跳,南练萧已经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念头。许多话在姜令光的腹内藏着,可她不能也不敢说出来,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说南练萧,而南练萧也不愿意听到这些话。南练萧毕竟是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如果南练萧能够安定天下,这不也是她姜令光母子的光荣吗!

兰陵王。在南玄度称帝的时候,南练萧所能想到的最远最高的位置,不就是晋封亲王爵位。而今,他终于得到了这个位置,但却发现,现实给了他更好的抉择。

维摩在姜令光怀中睡熟,她看看孩子粉嫩明亮的脸颊,又抬头看看南练萧,觉得父子两个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南练萧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熟悉的忧愁:平定天下的忧愁不再有,对南练萧而言,帝王的宝座就在不远处,他正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心安理得地走近。南练萧忽然回过神来,便看姜令光,姜令光忙躲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南练萧走了过来,抚着姜令光的肩,维摩的小手捉住了他的手指,欢喜中又夹着些惆怅,道:“令光,如今我是皇族亲王了,王妃的名分需要定下来。”

姜令光顿时恍惚了。自谢流徽离世,姜令光已然是南练萧的唯一,但姜令光知道,这个唯一不会长久。不为别的,但是姜令光贫贱的出身,就注定她不能成为南练萧的正室。夭儿曾经说过,在皇宫里,只有出身仕宦的女子才能被册封为嫔妃,身份卑微的女子只能做宫娥,即使得到宠幸,也最多是个良人、美人。姜令光埋着头,死死盯住了维摩的透亮的双眸,那些私心里想好的不在乎名分地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练萧见姜令光不吭声,便叹道:“你知道,这些规矩,我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和小舅商量过,要追封谢氏为王妃。”姜令光听见是谢流徽,也不知为何,心头竟舒畅了许多,也无有他话,只是轻声道:“这个,是应当的。”

这日下朝,吕元瑜悄悄拉住了张策弘,问道:“兰陵王殿下册封王妃之事怎么说?”张策弘道:“哦,殿下欲追封谢氏为王妃。”吕元瑜一愣,自语道:“这也合适。”便又笑了,“我还以为殿下会册封姜氏夫人呢。虽说夫人出身低微,但毕竟品格不差,如今又生了小世子,母以子贵,也理所当然。”张策弘叹道:“殿下心在姜氏,何尝不想册封其为正室呢?但如今大事未成,还需要谨慎行事。不瞒你说,是我劝说殿下追封谢氏为王妃的。”

吕元瑜想了想,疑惑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张策弘见左右无人,便道:“自汉以来,凡帝王继位,必立七庙,诸侯五庙。兰陵王殿下要立五庙也容易,只是你别忘了,殿下的五世祖恰是废帝南明贤、当今主上的五世祖。”吕元瑜听到这里越发糊涂,赶忙又问:“正是啊!兰陵王殿下与主上同尊五世祖,以此禅位岂不正好?只是,有何追封谢氏为妃有什么关系?”张策弘笑道:“你且别急,听我慢说。殿下虽是皇族,但和主上到底也出了五服。我料想,兰陵王纵然要行禅让之礼,也要另立新朝。若这么看,在禅位之前,这五庙所立之人还需谨慎。”吕元瑜立刻恍然了,笑道:“你是想效仿大彭氏国的旧例,以妃位充入五庙!”张策弘无奈叹道:“这称帝之事,于礼不能损,这也是权宜之计。不过好在有先例,也就不惧怕什么了。谢妃庙一立,五庙齐备,再行禅让之礼,开辟新朝就便宜多了。”

就在众人还处心积虑谋划如何辅佐南练萧称帝之时,新君南智昭的自荆州而来的銮驾行至姑熟却突然便挺驻不前。未几,禅位于兰陵王南练萧的诏书传到辟邪城,连南练萧都始料未及。南练萧按礼呈表固辞,谦让不受,于是张策弘、沈修文等人领着满朝文武再三进言,吕元瑜更列出六十四条天文苻识,请求南练萧顺应天意。德宣太后命人将传国玉玺送到乾元殿上,南练萧见诸事皆备,也就不再推辞,终于接下了禅让诏书。

辟邪城的四月本该是绿树葱茏,夏花繁茂,但那些垂柳古槐都在南明贤焚毁民宅的大火中化为焦黑的枯木。百姓们将这些枯木拔出,重新移来鲜活的树木,但远远看去,还是稀稀疏疏的,遮不住四处的疮痍。

日头渐渐烈了,照在山河之上,大地笼罩着氤氲,唯有远处的北山依旧郁郁葱葱,颜色如玉。战火中被为夷为平地的城南郊野上冒出星星点点的青草,总算是劫后重生的生计。南练萧于此设下祭坛,告诸于天,百官朝贺,一代新君终于继位登基。南练萧自然不忘兰陵之志,可又不想与旧日的兰陵王朝混为一谈,于是更国号为南兰陵,改元天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