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城池内外到处都是锣鼓鞭炮之声,可皇城之内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每天早朝议事之后,南练萧便回到了延昌殿,批阅奏章,料理朝务,一日不误。这夜,南练萧因欲封南智昭为巴陵王之事召沈修文等商议,却不见张策弘。吕元瑜笑道:“他还有公务未完,少时就过来。”南练萧便道:“朕已在姑熟新置巴陵王宫,打算请宣德太后一同移居姑熟,照料巴陵王。”别人还可,沈修文却十分惊讶:“主上果真要将巴陵王留在姑熟?”南练萧并不解沈修文之意,因问道:“爱卿有何想法?”沈修文看了看吕元瑜,壮胆道:“魏武帝曾言,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前车之鉴,不可不慎。今日形势与当初不可比,无论如何,巴陵王不能留。”
南练萧后背透出一股凉气,暗自先看吕元瑜,却见他神色镇定,毫无惊讶之色。“你,想让朕学南玄度?”南练萧问这话是虽自称为朕,口气却毫无威严之意,仿佛依旧是那个和众人商量议事的南练萧。“巴陵王不入朝而禅位于朕,其心可知。他小小孩童,不过是想保全性命,免受屈辱,朕怎忍……”南练萧说着就迟疑了。沈修文冷静地道:“巴陵王到底是旧朝子嗣,只要他活着,总有些泥古不化的人要生出事端。与其来日生忧,不如现在斩草除根。”
这句话如钢刀一样,冷飕飕地架在南练萧的脖子上。古往今来的开国之君,千古功勋都伴着血腥杀戮,权谋之争容不得心慈手软。南练萧知道,他并不是完全的万众归心。南玄度的第六子南智亮在南练萧攻破辟邪城的时候偷逃出城,竟被几个百姓一路护送至檀石境内;南玄度的侄子,湘州刺史南智宝还在厉兵秣马,要在封地自立为帝。就是这皇宫之中,还不知藏着多少对旧朝忠心耿耿,伺机而动的文武官员、内侍宫娥。
南练萧犹豫着,道:“等小舅到了,再议吧。”话音刚落,只听殿外远远传来呼喊之声,遥见台城西南角上火光熠熠。南练萧心头一惊,忙同沈修文、吕元瑜走出殿来,报信的内侍飞奔而至:“主,主上,卫尉府被人放火烧了!”南练萧喝道:“什么人敢在皇宫放火?”内侍道:“是十几个运送荻炬的人,他们从西掖门进来后就近闯进卫尉府,杀人,放火!”
内侍提到杀人二字,南练萧这才想起卫尉卿张策弘正在殿上办公,身上一阵寒凉,忙问张策弘如何。内侍一脸可惜的样子道:“那些人一进去,就把张使君杀啦!”南练萧一阵眩晕,推开左右扶着的内侍,直奔向卫尉府而去。
裴庆之正领着羽林军围剿叛贼,南练萧在高台上执剑而立,喝道:“裴庆之,留下活口,朕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指使。”叛贼中一人见南练萧亲自赶到,便抽身奔了过来,剑指南练萧,喊道:“南练萧,是我!”南练萧定睛细看,原来是西昏候的嬖臣孙文明。南练萧攻入皇城后,孙文明上表臣服,请求辞官归家,谁知其竟暗中联络门徒旧部,利用为宫中运送荻炬的机会作乱,只为泄恨。
南练萧已怒发冲冠,神情却极为冷峻,动也不动地看着孙文明一步步向自己冲来。就在孙文明要跃布跳上宫殿的须弥基座时,裴庆之飞身过来,一剑刺穿其胸膛。南练萧立起眼睛,向裴庆之道:“一个不留!”沈修文见此,在旁拱手一拜,喊了声主上。南练萧缓缓侧目,久久盯着沈修文,道:“传旨卫尉府第一勇士郑伯禽,去姑熟。”
古来帝都均是四野广阔,一马平川,可辟邪城却是个依山傍水,藏龙卧虎之地。自朱雀航北行五里入宣阳门,是为内城,又二里入大司马门,便是台城。南北一线,乾元殿为君王临朝颁典之处,延昌殿则是起居之所,而显阳殿里住的,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如今,这个最尊贵的女人,是姜令光。
但是姜令光并不是十分喜欢这里,显阳殿的装饰还是南元尚何皇后时的样子,到处金碧辉煌,刺得姜令光睁不开眼睛。她花费了很久,才将这些雕饰之物除去,大殿里轻纱粉幔,只是干净得没有一丝泥土,兰草只能种在青瓷盆中。
天气越发热了,但空旷的大殿倒显得阴凉阴凉的。姜令光正在哄着维摩睡觉,夭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了姜令光,欲言又止。姜令光抬头看见夭儿,笑问道:“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维摩哭了大半日,怎么也哄不好,要是有你在,我就省心多了。”夭儿勉强一笑,道:“宫里憋闷地慌,我出去逛了逛。”姜令光觉得她神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见夭儿不答,自己想了一想,笑道:“难道是和裴庆之吵架了?他如今也是羽林军统领了,怎么还这么毛躁,惹你生气。”
夭儿听了果然更气恼了,一跺脚,道:“我没和他吵架,这几日我都没见到他!是……”说着,又打住了。姜令光更觉好奇:“那是为什么?”夭儿支吾着,满脸不快:“主上下了诏书,追封谢氏为德皇后。”姜令光此时已经心地通透,不在意这封号虚名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你忘了主上进爵亲王时就已经同我说过了?这事,是应当的。”
见姜令光一点儿恼意都没有,夭儿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也忘了轻重,径直又道:“好,这是应当的。那么,那么把西昏候的吴美人留下是什么意思?虽然没有改封,但今天一早,那吴晖景就住进清芷殿了。”夭儿还在唧唧呱呱说着什么,姜令光却都没听见了,她脑中一片空白,眼睛里也模糊了,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的,恰是谢流徽临死时的那段话:“如果你将来真的替代了我的位置,希望你不会变成第二个我。”
其实,一年多来姜令光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只是从来不能真的体会。南练萧决意起兵时,姜令光都没有想到这一天。她当然盼着南练萧能得天下,只是那时姜令光所想的,就是能和丈夫、孩子一起平平安安地过幸福日子。如今,南练萧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帝位,他还需要更多的女人为其生育子嗣,继承大业。姜令光想要继续拥有南练萧那博爱中的一份,就必须要学会理解与忍让。
环顾四周,姜令光想起自己住的还是显阳殿,这里本该是皇后的居所。此刻能得到南练萧这样的待遇,姜令光已经该心满意足了。就算有一天,朝臣们对南练萧说姜令光出身卑微,要南练萧娶一个世家千金为皇后,姜令光也会心甘情愿地离开这座显阳殿的。
无月的夜,黑魆魆的宫中四处亮着灯,只是如豆光一般。姜令光抱着维摩,在辽阔清冷的宫中坐着,夏夜的风吹入帷帘,清凉滋润。姜令光往北望去,那里似乎隐着什么山峦。“夭儿,”姜令光道,“那里是什么山?这几日我总想问你,总是忘了。”夭儿笑道:“那就是北山。辟邪城的镇城之山。”夭儿往东北指了指,道:“山脚下就是沈修文大人的郊园,夭儿小时候常跟主上和谢使君去那里玩。”姜令光听了很有兴致,尽管看不见也伸长了脖子望了望:“真好,依傍着这样的地方,沈大人的郊园一定很美。”夭儿笑道:“是啊!前面有雀湖,山山水水,怡情养性。”
姜令光似乎想起了什么:“夭儿,皇宫华林园里有兰草吗?”问完了,姜令光似乎也不想等夭儿回答,又径自道:“不知道这里的兰草和我的兰草是否一样的,生长深宫的兰草会不惧风雨吗?”夭儿听出话外之音,安慰道:“真正的兰草,风雨尚且不惧,何惧此碌碌尘世中的深宫寂寞呢?只要心有高洁,又怎会被虚名困扰?”姜令光释然了,笑道:“你说的不错。真正的兰草只要守住了自己的精魂,又怎么在乎自己是在哪里生长呢?”于是转身回殿道:“夭儿,该歇歇了。”夭儿抿起嘴,看了看姜令光,问道:“不等主上了吗?”
姜令光不知为何心里疼痛了一下。南练萧登基以来的这些日子,姜令光既盼着南练萧来,可又怕他来。盼他来,那是因为姜令光想他,那是一个妻子对丈夫时时不忘的爱恋。怕他来,则是因为姜令光害怕,她每天都在告诉自己,若再见到南练萧,千万别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君王了。
回想在雍州刺史府的时候,尽管也有许多规矩,可南练萧却给了姜令光最大的自由。而今,南练萧不能再给姜令光这样的自由了,姜令光也不会允许自己想要这样的自由的。正因此,姜令光是多么地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害怕她会南练萧难堪,更害怕再也不能拥有那曾经的温馨甜蜜了。
姜令光走到维摩的身边,摇篮中的婴孩睡得正香甜,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觉就笑了,但随即又忧从中来。姜令光想到了维摩的命运,这孩子尚在襁褓,是个人事不知的精灵,那样纯洁美好,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担负上了沉沉地人生重任,江山大业。曾经,姜令光的生命是自己的;后来,她遇到了南练萧,于是把生命交给了他;如今,南练萧将自己交给了南兰陵,姜令光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也都是南兰陵的了。而这个孩子,也注定是属于南兰陵的。姜令光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在维摩尚且纯真懵懂的时候,让他好好享受人间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