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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德施普也(2)

辟邪之城,北控中原,南制闽粤,西扼巴蜀,东临吴越,负山带江,风景不殊。立于殷山之上,遥望鸡笼山下的台城宫墙,南练萧心中热血翻腾,手中长剑,紧紧在握。往事如尘。生在侯门,修身齐家治国乃是南练萧与生俱来的职责,只是他也未曾料到自己终究能有问鼎天下的这一天。

当断送南文纬性命的那根白绫从房梁上抽落时,南练萧心底里就已萌发此心。这个可怕的世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站到最高处,终究都是惨淡结局。南练萧想起了王元常和南云英,二人的音容似乎都已经淡去。当日谢宣晖执手相送的劳劳亭就在不远处,可叹斯人已去。至于南元萧和南幼萧——欲成大事,必有痛失,南练萧不能否认,在他最后沉默的日子里,心中多少有些不可告人的纠结,因为他知道,唯有南元萧和南幼萧死了,他才能有这最后的一搏。

时势造英雄,南练萧被这混乱的世事推上了风口浪尖,而人生在世,能有几人能尽心所欲地去创造自己的世界,甚至是掌控别人的世界呢?多少壮志豪情都可以付诸现实,天下大业,黎民苍生,这是个人的欲望,也是生之动力。眼前,长江滚滚东流去,北山在秋日的烟缈中若隐若现,石头城赤红的城墙土上仿佛可见春秋时吴王霸业。王侯将相俱往矣,然而,能够留下这城垣宫墙留后人瞻仰凭吊,岂非快哉幸哉!

“三郎君——三郎君——”裴庆之同张策弘等人遥呼着奔上坡上来,南练萧傲然转身,问道:“何事?”裴庆之憨憨笑着,张策弘也面带喜悦,两人看去都与往日不同。南练萧不觉奇怪,大战当前,人人紧张不已,若非大喜事,二人如何能这样。“你们为何如此发笑?”裴庆之挥着手上的信道:“三郎君,天大的好消息,只怕能比得上攻下辟邪城城!”南练萧越发疑惑,张策弘接过信赖,交到南练萧的手上,道:“襄阳来信,令光三日前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南练萧双目凝神,拿起书信细细看了半晌,缓缓抬起头道:“果真是个儿子?”“可不就是儿子!恭喜三郎君,终于有了继承宏业的嫡亲子嗣!”裴庆之欢喜极了,倒像是自己得了个儿子。南练萧攥紧了书信,仰天叹道:“果然是天意助我!果然是天意助我啊!”裴庆之忙问:“三郎君,要给小郎君起什么名字?”南练萧含笑,看着张策弘,张策弘道:“我方才卜了一卦,乃是乾卦,见龙在田,德施普也。龙德而正中,此乃君德。”南练萧眺望台城,意味深长地道:“好。那就叫德施吧。”于是转身拉过裴庆之、张策弘,“回帐说话!”

回到营帐,全军上下皆已知晓喜讯,南练萧忙吩咐人备下酒菜,犒赏三军,一面传唤众将领来帐议事。“王茂将军进据越城,邓元起将军据道士墩,陈之伯将军据篱门,吕先生据白板桥,各军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李居士用兵急躁,见我军有所动向,必然引兵来犯,届时可一举灭之。”南练萧将腹中盘桓已久的谋略一一布置,吕元瑜道:“好安排。我这白板桥兵马先做头拔吧。”南练萧听了向吕元瑜一笑,点头不答。

是夜,南练萧军中按计布防,李居士闻信也忙调集人马。他见先锋将吕元瑜乃一介书生,兵马又少,便领一万精兵直往白板桥攻来。吕元瑜早命人连夜挖好壕沟,藏好伏兵,忍耐不动,将李居士人马放近。李居士众军越过壕沟,忽然散下满天的火箭、碎石,军中乱作一团。吕元瑜只带三百兵马断其后路,两相夹击,李居士人马虽多,却不能敌,只得丢盔卸甲觅小路出逃,奔回城中。

南明贤本来自信能于半月内剿灭南练萧,并未做大战准备,辟邪城中只准备了一个月的粮草。而今南练萧十万雄师三面围住城池,随时都可能攻进城来。皇宫中的羽林军已然不多,为了充实军队,南明贤下令将左右尚方、东西二冶的青壮年囚徒都发配到军中充当兵役,而许多不能上阵打仗的老弱病者,全部处斩,以防生变。辟邪城内民愤冲天,可又人人不敢出声,只盼南练萧能早日攻城,解救生灵。

义军自城外一步步逼近,朝廷的军队败退至正南门外的朱雀航。朱雀航乃辟邪城第一桥,九曲青溪自桃叶渡口穿辟邪城而过,流淌至此。南郊之上,南练萧的义军和兰陵王朝的军队几次对垒,都大胜而归,朱雀航指日可下。南明贤打算学一回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下旨将朱雀航以西,新亭山以北的民宅、市坊夷为平地,屯兵万余。然而,这些被强征横掳来的士兵一个个只是回望着城中故家,哀叹老幼无助,无心恋战。南明贤狠心将士兵们强送至朱雀航外,拆毁了大桥,以断绝士兵们的归路,只待生死一战。

这日两军对垒,王茂、裴庆之身先士卒,单刀直入,喊杀声惊天动地,朝廷军队里许多百姓充作兵役的纷纷阵前倒戈,不愿再战,阵前混乱一片。王茂和裴庆之二人将领兵大将王振国团团围住,未出几个回合便将其斩于马下,兰陵大军顿时土崩瓦解。恐惧之中的朝廷众军抱头撤退,都忘了朱雀大桥已断,纷纷坠落青溪之中,尸首堆积成山,不日竟成了一座座人肉栈桥!

南练萧见战局已定,传令战鼓猛敲,军士们一举攻破宣阳门,大军踏着人肉栈桥,摇旗呐喊,直入城中。南练萧跨马驰入城中,但见昔日热闹繁华的京都城市一片荒芜,街门关闭,人影全无。来至东南城隅的故居,虽未成断壁颓垣,但门庭寂冷,屋瓦之上茅草已生。

义军就地驻扎城内,南明贤早将城中百姓都掳进攻去,被羽林军看押着守卫在宫墙边。南练萧命大军将台城四面围住,并不强攻。营帐内,南练萧撇去闲杂人等,只留下张策弘、吕元瑜和裴庆之三人,因叹道:“台城在望,如今昏君命百姓守城,若是贸然攻城,只怕伤及无辜。我以仁义起兵,岂能自毁大业?”张策弘也显得颇为忧心,道:“不错,事到如今不能功亏一篑。强攻固然可行,但百姓们见我等不顾其生死,必然心灰死战,纵然得了天下,终也无意。这小皇帝倒是有些心急,他正是知道你这仁义的心思,才这般行事。”

吕元瑜道:“好在民望扔在我军,朝中也怨声不绝。只要台城中有三两人能与我们里应外合,一切就都好办了。”裴庆之冷笑道:“虽然昏君无道,可弑君谋朝的罪名也不轻。到现在还敢留在宫里的,不是愚忠之臣就是怯懦鼠辈,有几个人担得起?依我看,内廷之中大多还是坐观山火之辈,等着捡便宜呢。”说到这,裴庆之似乎想起什么,因道:“我听说陈之伯现驻在西明门外,整日瞭望台城,还时常打听是不是有人投降,却又想瞒着咱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有反复之心?”南练萧道:“此事我已料到。陈之伯虽是小人,但论征战还用得着他。”吕元瑜道:“对付他倒是容易,只要我略施小计就行了。”

三人正说着,帐外传信,宁朔将军徐元来降,南练萧忙率众人迎出帐外。自从围了台城以来,时不时有文武之臣来降,偌大的辟邪城只有南明贤居住的皇宫内院不为南练萧所有。南练萧忽然想起和姜令光分别时的那句诺言,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出生,南练萧却还没有在兰陵王宫里种上兰草。

台城内尚有甲兵七万,可南明贤却禁闭城门,拒不出战,南练萧顾及仁义声名,也不愿强攻,一时陷入僵局。张宏策等人匆忙来见,说荆州传来东陵王萧云长的教谕。南练萧接过密封的黄纸,拆开观看,不由皱起眉头,神情却按捺不住一丝儿得意。略停一停,南练萧屏退左右只令张策弘等亲信留下,张策弘因问道:“可是荆州危急?不应该啊。”南练萧摇头:“此信虽是以萧云长的教谕所发,但信却夏侯详所写。”“哦?这倒奇怪?夏侯详如何能……”说到这儿,张策弘猛然一惊,“难道萧云长他……”南练萧点点头:“萧云长在荆州军中患了急症,不治而亡。”

张策弘忽然松口气,道:“这也罢了,将来谋事,倒是少了一个劲敌。”南练萧忙止住张策弘道:“小舅,此时还不宜商议此事。看夏侯详的意思倒是向着我的,他说将丧事压了下去,荆州并无人知。我忧虑的是,台城之围,该速战速决了。”

皇宫内院中,南明贤正烧着高香,顶礼膜拜北山之神,然而延昌殿上的歌舞还未停歇。金殿地砖上贴着金箔凿成的莲花,潘妃穿着青绿丝履,提着三寸小脚走在上面,步步生莲。此时守卫内宫的正是张稷,内侍茹珍法见人心不稳,担心张稷会自内叛变,便暗中鼓动南明贤将张稷处死。

张稷同刘阳山一样,虽对南练萧十分敬仰,但囿于忠臣之心,并无有弑君之意。然当此左右为难之时忽闻南明贤要先下手为强,便断绝了念想,决意最后一搏。

永远三年十二月的丙辰之夜,张稷痛下决心,买通了后阁舍人钱强,悄悄开了南明贤寝宫的云龙门,由羽林小将成勇做内应,带兵进殿。南明贤彼时并未熟睡,听见殿外有刀斧之声未及多想急忙从北门出逃,内侍黄泰平见此便抽刀砍去,正中南明贤膝盖。南明贤倒伏在地,还挣扎着要爬,张稷赶来,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南明贤的头。

得知张稷弑君,日夜守候在宫内的大臣们纷纷惶恐,一个个抖抖索索不知如何是好。张稷提着南明贤的人头进得乾元殿来,在西角钟架下坐了,展开奏章,道:“如今暴君已除,我等欲开宫门,献其首级与南使君,迎立新帝。若愿随同者,就此签下名章。”众臣听了一阵面面相觑,隐藏于人群之中的沈修文走上前来,提笔签名,众臣见了便蜂拥而上。

“昔夏桀昏德,九鼎迁于殷;商纣暴虐,九鼎迁于周。今昏君自绝于天,四海已归圣主!”张稷站立于城楼上,高声念着降表。兰陵皇宫正南方大司马门缓缓打开,沈修文亲捧南明贤的首级走了出来,久困城中百姓欢呼着涌出城外。南练萧跨马遥立在不远处,望着如潮的人流,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