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座之星光芒渐暗,延昌殿内,南玄远忽然一声长呼,随即就没了声响。宫人们都有些慌了,纷纷跪在榻前,静静候着。南云英紧紧贴在南玄远脸边,细细听他只有出气的声音,心知大限将至,回头望了望这两日一直候在殿外的王元常。王元常打了个激灵,忙起身小跑而去。彼时已经有人往东宫请皇太孙南元尚,往尚书台请南玄度去了,台城中比平日更显寂静,人人不敢高声言语。王元常命南云英的军士严守住进入延昌殿的宫门,自己换了大红朝服,内束铠甲,领了几个心腹往东止车门赶去。
南玄度闻信赶往延昌殿,宫门处却被南云英的军士拦住。南玄度喝道:“放肆!我是骁骑将军、尚书令!”军士面无表情:“王使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宫!”南玄度大怒:“这是主上寝宫,岂由着小小中书郎发号施令!快快让我进去!”军士的长槊依旧横架着,南玄度一把掀开,守门的四个军士冲上前来将其围住。“住手!”一声大喝如雷霆之响,军士们回身望去,只见夜影中立着只雄鹰,如人一般高,张着羽翼。那雄鹰走上前来,军士们方才看清,竟是周叔奉。但见他一身铠甲,背上背着二十把钢刀,正排列成翅膀模样,看上去孔武吓人。
周叔奉瞪着眼,目光如利剑般:“这是台城大内,守卫之事该由羽林军负责,你们是哪里跑出来的?”几个军士虽露出胆怯之意,但仍不相让,道:“王使君说了,他未来时,任何人不得进入!这是我们的死令!”“死令?”周叔奉哈哈笑道,“你们也知道死令?好,那我就成全你们。”正要拔刀,只听身后有人喊道“且慢”,众人望去,却是南练萧。
南练萧上前道:“主上暂绝,众位却在此高声喧哗,岂非不敬?”南玄度见是南练萧,忙收起怒容,笑道:“贤侄说的是,然而……”“不敬?!”周叔奉哪里将南练萧放在眼中,仍暴怒着插道,“王使君好大的能耐,敢禁闭主上的宫门,这算什么?”南练萧忙道:“周将军说的在理。主上暂绝,王使君不过是担心宫人们无知,散播谣言,引起慌乱而已。”周叔奉冷笑道:“南使君倒是会说好话。尚书令是奉主上敕令入宫,难道也会散播谣言?”南玄度忙道:“周将军言重了,南使君不是此意。”周叔奉一笑,向南练萧道:“听听,尚书令还替南使君说话呢。”南练萧也不理周叔奉,向左右道:“你们让尚书令进来,王使君若怪罪,有我担待。”
这几个军士都是认得南练萧的,知其与王元常是竟陵王的心腹,见他这般说,加之畏惧周叔奉,便收了长朔。南玄度谢了南练萧,三人急忙奔上延昌殿。
延昌殿上,南玄远恰好回光返照,一时清醒过来。南云英忙上前呼唤“父皇”,谁知南玄远竟看也不看他,顾盼左右,问道:“皇太孙呢?”南云英心头一紧,忙向内侍抛去警示的眼神,内侍怯怯答道:“回主上,皇太孙在东宫呢,还未赶来。”南玄远喘着,又问:“尚书令南玄度何在?”南云英正要答话,南玄度从殿外走来,应道:“臣,南玄度在此。”
南玄远挣扎着要坐起来,南云英此时有些呆了,丝毫没有反应,南玄度忙上前扶住。南玄远拉着南玄度的手,竭力问道:“元,元尚呢?”南玄度道:“主上放心,皇太孙正从东宫赶来。臣,这就命人去迎候。”说罢向外喊道,“传旨,召皇太孙觐见!”南玄远一手死死搭着南玄度的胳膊,一手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白帛,上面密密写着小字。南玄远将白帛塞进南玄度手中,使劲全身力气握住南玄度的手,抬头看住南玄度,浑浊的眼眸中散出最后一缕明亮的光,便轰然倒下了。
“主上!”内侍一声哭喊,满殿的宫人都哭喊起来。皇城中各处的宫人们听见了延昌殿传来的哭声,也此起彼伏地哭喊起来,声如江涛。王元常在东止车门外听见哭喊声,身子不由颤抖起来,而皇长孙南元尚的车驾正到宫门外。
南元尚在车内也听见了哭喊声,于是“哇”得嚎了起来,从车内爬着出来,一骨碌滚下地,匍匐嚎啕着就往宫门爬去,昏暗的宫灯映着他细瘦的身形,蠕虫一般挪动着,拉车的老牛也吓得哞了一声跺了跺坚硬的蹄子。王元常被这情景吓住,强自镇定了,拦道:“殿下请住!主上有旨,皇太孙殿下在此等候,不得入宫。”南元尚在王元常脚下仰望着,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分不清,映着灯火,一块明一块暗的,十分诡异。
南元尚爬起来,甩手便给王元常一个巴掌:“放屁!我是皇太孙!祖父怎么会不让我进宫见他最后一面?你个大胆的奴才,想要造反不成!”王元常吓了一跳,可遥望延昌殿,想着南云英,咬咬牙,站直了道:“主上旨意就是如此,请皇太孙在此等候!”南元尚扫过王元常身后站着的十几个军士,昂头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来人!”顿时,车驾后的侍卫纷纷涌上前来,竟有数十人之多。
王元常自以为凡事谨慎,南玄度示好便得意忘形,认定南元尚已被孤立,宫内之事丝毫不知。不曾想,南元尚竟是有备而来,似乎早准备着一场夺位之战。
两方兵刃相见,王元常的人虽勇猛,怎奈寡不敌众,一个倒下便诸人不济,不多时就只剩下三两个人,被南元尚的侍卫团团围住,只得死战。南元尚盘坐在车驾上,望着眼前的血肉横飞,哈哈大笑,竟像个无知的顽童。
眼见自己的人枉死刀下,王元常本被吓得腿脚酥软,畏缩在一旁。待最后一名军士被砍了脑袋,南元尚仍自在咯咯笑着,王元常却忽然沉静了神色,往延昌殿望了望,从袖中掏出匕首,狂叫一声,向南元尚冲过去。谁知南元尚轻轻一跃,便从车驾上跳下,王元常扑了个空。两旁侍卫举刀要砍,忽听内侍传旨:“主上遗命,宣皇太孙殿下觐见!”南元尚挥挥手,侍卫们收到饶过王元常性命,将其缚住,同往延昌殿而去。
延昌殿中的嚎啕声渐渐止住,只听南玄度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吩咐调度众人循礼行事,恭候皇太孙驾到。殿外传“皇太孙驾到——”,南玄度忙快步走出殿外,向石阶下跪拜道:“请皇太孙登殿。”南元尚整了整因方才在地上打滚弄乱了的衮服,一步一步,登上殿去,及至殿门,又猛地扑倒在地,痛哭嘶喊之声乍然而起:“祖父!孙儿来迟了!”满殿的宫人们忙都附和着,一人接着一人,一声接着一声同哭起来。跪坐一旁的南云英面无表情,角落处,沈修文抓着袖子假意擦泪,南练萧神情肃穆,虽无泪却有伤悲之情。
哭了半刻,南元尚已经声嘶力竭。南玄度上前扶起道:“皇太孙殿下节哀。请殿下端坐,容臣代大行皇帝宣读遗诏。”南元尚哽咽着,在南玄远遗体旁跪坐了,但听南玄度念道:“太孙进德日茂,社稷有寄。竟陵王云英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无大小悉与尚书令南玄度参怀,共下意!上书中事,职务根本,悉委右仆射王彦士、吏部尚书徐嗣孝;军旅之略,委王则敬、陈达显。”
众臣山呼万岁,南玄度便跪倒,又领着众臣向南元尚行了大礼,奉为新主,便道:“请主上移至偏殿歇息,容臣等安排大行皇帝丧仪并主上登基大典。”南元尚这会让已经气息平顺,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大摇大摆地走出殿去。
南玄度早已安排好一应事务,众臣各司其职纷纷退去忙碌起来,殿上转眼空冷,只有南云英还呆坐在那里。南玄度向其挪了两步,却看见南练萧站在殿柱边。二人对视,南玄度颔首微笑,转身离去,南练萧缓缓上前:“殿下。”南云英并无反应,南练萧提高些音量:“殿下,回府歇着吧。”说着挽住了南云英的胳膊。南云英费力地站起来,因跪坐地太久而腿脚麻木,蹒跚而行,身形佝偻。
殿外,沈修文已经叫来了车驾。扶着南云英上了车,沈修文意味深长地在南练萧的肩上拍了拍,南练萧笑得淡然,登车而去。车驾走出大通门,南云英忽沙哑着声音问道:“元长呢?”南练萧不动声色道:“听说在东止车门被侍卫制住,应该押往大牢了。”南云英抬眼看南练萧,眼神复杂:“如果……如果你事先抄写了那份诏书……”“那也无用。”南练萧显得十分果断冷酷,“难道殿下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是大行皇帝生前最后的谋划。”南云英苦笑,垂头叹气道:“我知道。若是你真的抄写了元长的那份假诏书,真的在父皇殡天时拿出来。只怕,此时此刻,你我就同元长在一起了。”说罢,南云英竟呜呜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苦了元长了!害了元长了!”
南练萧以为自己的心也会隐隐作痛,却惊讶地发现胸中极为平静,甚至有一丝寒凉。当日竟陵王西邸中的友人中,南练萧虽与沈修文等年长者意气相投,但终究不及与南云英、王元常、谢宣晖三人与年岁相仿,少年豪气。南练萧待谢宣晖最亲,对南云英、王元常也有胜于寻常友人的情义。然而到此时南练萧才发现,这些情义还不足以让他肝胆相照——他若是有王元常待南云英那样的情义,就该抄了那份假诏书——那他不抄假诏书,究竟是为了救南云英,还是为了保自己呢?
从来果断睿智的南练萧,终于真的尝到迷茫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