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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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杀我者谁(2)

兰陵王朝世祖武皇帝的大殓总算结束了,新君继位,改元永安。但,这还不是万象更新的时候。

朝堂上并不见新君的身影,延昌殿内倒是歌舞升平。南玄度大步迈进殿中,恰好被舞女的长袖拂着脸,脂粉的香气熏得他打了个喷嚏。南玄度皱皱眉,也忘了向南元尚行礼,直接奏道:“主上,逆贼王元常已经交付廷尉,御史中丞拟的罪名是私募将士,诽谤朝政。东止车门之事因事关体大,又怕牵连竟陵王殿下,因此请主上做个定夺。”

歪躺在床榻上的南元尚将口中的酒咽下肚去,拉着长声,毫不在意道:“这个事情尚书令定夺就行了。祖父不是说了吗,内外之事,不论大小都请尚书令做主。”南玄度忙低了头:“主上,先帝的遗诏是要臣帮着主上参议,不是让臣做主。”“都一样,都一样。”南元尚捻了个葡萄在嘴里,“尚书令,你就不必客气啦,尽管去做吧。尚书令说什么,朕都同意。”

南玄度应答者退了出去,却在殿门前站住,暗自沉思了片刻,手指不住地敲击着笏板。旁边走来一人,拜道:“尚书令。”南玄度扭头看,原来是南练萧。南玄度开眼笑道:“贤侄来见主上?”南练萧摇摇头,南玄度便点头道:“那就是来找我的了。”南练萧又拜道:“方才听说尚书令来向主上禀奏关于王元常的判决,特来询问如何拟旨。”南玄度咯咯笑了:“贤侄真是个重义之人啊,如此担忧王元常的安慰,也不怕引火烧身?”南练萧心知这是南玄度的调笑,也不在意,道:“尚书令能成全,练萧感激不尽!”南玄度道:“这个旨意吗……贤侄何等聪明,还猜不到主上的意思?我这会儿身子不快,要先回府歇歇。贤侄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去问问竟陵王殿下,午后再到尚书台找我吧。”说罢掸了掸袖子,径直去了。

入秋了,白昼渐渐短了。眼看着日头西行,南练萧匆匆用了饭,就往尚书台赶去。殿中空荡荡的,只有三两个小吏在抄写文书,南练萧了寻一处不起眼的座位坐下,静静候着。金色的日光斜射进大殿,恰将窗棂的影子投射成一个巨大的栅栏,好似监牢一般。南练萧直直盯着那“监牢”,等待它慢慢地向自己移来,待到整个人投入其中时,心中升腾起一股凄凉。

南练萧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南玄度的声音:“让贤侄久候了,想必是累了吧?”南练萧睁眼时闪过一道光芒,用深邃的神态看南玄度,起身拜道:“是尚书令来晚了。”南玄度不由打量了南练萧:“我以为贤侄要在竟陵王府多待一会儿呢。”南练萧冷笑道:“尚书令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去竟陵王府。”南玄度歪了头:“难道贤侄忍心见死不救?”南练萧口气冰冷:“救了,元长就不必死吗?还是竟陵王殿下和我一同陪着死呢?”“哈哈哈哈!”南玄度纵声笑着,将两个小吏吓了一跳,“贤侄啊,你不该是这样直爽的人啊。”南练萧道:“那要看对谁了。优柔寡断之人我何必对其直爽?”南玄度依旧笑着,拉住南练萧道:“好好好,贤侄这是抬举我了!来来来,这边坐。”

倚着凭几,南玄度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叹道:“这几日来真不叫我省心。主上年少,只顾着玩乐;朝上的大臣们说是以我为尊,其实就是想多享清闲,少惹是非;先帝遗命,让竟陵王殿下同我辅政,如今殿下托病,我一个尚书令,总不能去找殿下的麻烦吧?贤侄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不知道我多难啊!哎——”

南练萧沉默着,南玄度等了一会儿,探身问道:“给事黄门侍郎,这个职位有点儿低了。贤侄若有意,不如来帮我。我看得出,贤侄不是等闲之辈啊!这尚书台,”南玄度环视四周,“眼前,不就空了个中书郎的位置了吗?”南练萧喉结动了一动,伏地拜道:“尚书令如果真的看中我南练萧,就不要将我置于不忠不义之位。”南玄度心知肚明,却依旧反问道:“不忠不义?”南练萧道:“无功而居高位,是为不忠;杀友而谋权,是为不义。元长固然可杀,可我却不能因此坐上中书郎的位子。”南玄度带着一丝欣赏的态度,阴笑道:“怎么,你要亲自去结果了王元常吗?”“元长注定一死,我去送他,就都安心了。”南练萧坦诚直言,倒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南玄度不再说什么,伸着懒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道:“那你就去办吧。”

晚间的监牢反倒比白天显得温暖些。

白天没有灯火,低矮的房舍根本见不到阳光,只有白蒙蒙的光亮散落着,低洼的地势使得监牢里更加寒潮了。一旦入夜,点不起油灯蜡烛的监牢各处都烧着火盆照明,反而烘得寒气尽散。关押的犯人们纷纷从角落里爬出来,依靠在牢门处,打鼾的打鼾,闲谈的闲谈,看管的牢头兀自喝着小酒,美滋滋的。

南练萧走进监牢,牢头忙擦了嘴,接过文书,举起火把,点头哈腰地将南练萧引入监牢最深处。王元常的牢房乍看是空的,他并没有到牢门边来取暖,依旧蜷缩在阴暗中,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他一直这个样子,使君,你就不要和他计较啦!”牢头开了牢门,自以为是地讨好着,却被南练萧不耐烦地挥挥手撵走了。南练萧走进牢房去,举起火把照耀着王元常,可怜那从未受过苦的大家公子,几日下来,竟形容枯槁,憔悴孤虚。

“你来送我走?”王元常虚弱地问道,话音未落,泪已先流,胸前的衣衫揉得皱巴巴的,都是泪痕。南练萧见王元常如此,一直寒凉的心不觉融动,生出伤怀来。“殿下,很关心你。但是他,不能为你求情。”南练萧缓缓道。王元常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口中喘息:“原该如此,原该如此。我听说,先帝遗诏,还是让殿下辅政的。这就好,只要殿下保全了,以后……”王元常却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南云英今后要一直活在惶恐中了,这感觉,只怕比他王元常今日杀头更可怕。

王元常费力地挪了两步,脚根忽软,扑倒下去。南练萧一把扶住王元常,两人都半跪在地上,他细看王元常的脸,仿佛老了十几岁。王元常也细细地看南练萧,幽然道:“还记得当年,你我在殿下府中相见。我叔父对你是赞不绝口,说你必成贵人,可我,却给王家丢人了。”南练萧不知如何作答,口中有敷衍之词但却不能说,愧疚之感油然升起,只得道:“是我误了你。”“你何曾误我。”王元常苦笑着挣扎起来,在牢房中徘徊,忽然仰天长啸,“杀我者谁!”

“杀我者谁?杀我者谁。”王元常喃喃自语,转身看南练萧,南练萧克制了心坎上的激动,镇定地迎接王元常的目光——没有责备,只有疑问。南练萧轻松了。他不是那种重情重义以至失去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而王元常的失败也并非南练潇的选择所致。南练萧的那点愧意只是对情谊的一些不舍,作为朋友本该同声共气,但他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明哲保身。南练萧自信仁至义尽,只是害怕王元常不理解他,若王元常带着对他的恨离开,南练萧就更难以释怀了。

所幸,王元常没有恨南练萧,甚至没有责怪,他那“杀我者谁”的疑问解脱了南练萧。杀王元常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元常自己。不过,南练萧不必告诉王元常这一点,对于总是容易热情过头,不知收敛的王元常而言,还是让他懵懂点儿好。毕竟,清醒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尤其是身在这风云骤变的王朝中。

王元常彻底安静下来,擤了擤鼻涕,向南练萧道:“让我走得干净点,痛快点。”南练萧点点头,向外吩咐道:“伺候王使君梳洗更衣。”

送走王元常已是夜阑人静,南练萧在廷尉大牢外站了许久,冷风吹得守卫将士手中的长朔发出嗡嗡的声音。南练萧本可去南玄度府上复命,但这个时候何必打扰,明早再禀不迟;竟陵王府是不能去的,南云英已是惊弓之鸟,怎么能再吓他;倒是可以回宫里奉职,不过,主上一时也不缺这个给事黄门侍郎,对着空冷殿中的孤灯,只怕更心寒。

南练萧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是有家可回的。入宫奉职两个多月,却好像已是数年光阴。情随事迁,感慨系之,又是一番天地了。

院落中的菊花纷纷落瓣,只有两株迟开的桂子散着些清甜的香,南练萧又错过了一个中秋佳节。月色如水,却冲不去南练萧心底深处的忧愁。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南练萧自知不能超悟,他哪颗心都放不下。虽然说过去之事不能再追,但总是一面镜子,可以影映出未来。而南练萧的未来,正如镜花水月。

“郎君!”谢流徽带着惊喜来到跟前,几乎要扑在南练萧的怀中。南练萧轻扶着谢流徽的臂膀,道:“怎么起来了?我特意嘱咐……”“我也特意嘱咐仆人们,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郎君回来了,必须告诉我。否则,家法伺候!”谢流徽盈盈笑着,眼中的高傲都消失了——也只有南练萧的温存能化解她天生的骄傲。

仆人端来一碗莲子羹,谢流徽捧起,道:“郎君在朝中日夜操劳,用碗莲子羹吧。”南练萧一向是过午不食的,可这一刻却怎的无法拒绝,便欣然接了过来。谢流徽更加高兴了,对她而言,南练萧的一喜一怒皆是她喜怒的根源,如果南练萧任性了,谢流徽也会任性。乳母曾说,谢流徽和南练萧两个,不仅家世相配,模样相配,就连性子也是一模一样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吃了莲子羹,南练萧随口问道:“孩子们怎么样?”谢流徽道:“都好。女儿们都很乖,璞玉越大越有模样,脾气也和郎君更像了。正德已经能背十篇《诗经》了,在家里并不认生,就是有点想他亲娘。可我想着他亲娘胡氏出身低贱,五弟至今也没给她名分,因此也没有向五弟提起此事。”兰陵王朝是讲究地位门阀的,南练萧一向恪守礼仪,但在人情小节上却时常秉着不泯天性之心,于是劝道:“母子乃骨血相连之亲,正德在五弟府里虽不能由胡氏抚养,但终可日日相见。如今正德来到我们家,小小年纪,怎忍受得了生别之苦。”谢流徽正要辩驳,南练萧却先截道:“你考虑的也是对的。要不你想个法子,别让五弟他们知道,只让正德和胡氏私下见了就是。”

谢流徽见南练萧这样说,只得听从,却叹道:“正德已经过继为我子,还让让时时去见亲娘,我怕……”南练萧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正德好,他岂会不知道?孩子小的时候培养心性最重要,你若不让他见生母,他反而生恨。放心,等我日后得空,定然亲自教导,正德会是个孝顺孩子的。”谢流徽莞尔一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夫妻二人正有些缱绻之意,忽听堂前想起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禀报道:“三郎君,竟陵王府的人送来口信,说竟陵王不行了!”

当今世风,文官需谦谦儒雅,日常出门只能乘缓行的牛车,骑马便就失了体统。然而今日今时,南练萧也顾不得许多,快马加鞭奔到鸡笼山下,直到竟陵王府大门前才急勒住马缰。抬头望去,王府西邸一片幽静,只有少数房间中还亮着灯火。仆人们似乎都还不知情,各做各事,没有一点儿异样。南练萧素来是最能沉住气的,如这一刻却飞也似地奔往后堂南云英的书房,直冲入内室,但见南云英盘坐榻上,饮着小酒。

南云英带着有些顽劣的笑容:“哈,你终于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就像那天我闯进你家一样!”南练萧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稳重严肃的样子,徐徐环视四周,道:“殿下没事就好。”南云英笑得嘎嘎的,一手举着酒壶,一手招呼南练萧道:“来来来,你陪我喝一杯。”南练萧走上前去,一把将酒壶夺过来,劝道:“殿下,夜深了,还是早点歇着吧,多饮伤身。”

南云英已是醉了,自然不肯听南练萧的,跌撞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要和南练萧抢酒壶,却哪里抢得到。“你霸着酒壶,不让我喝,你自己也不喝,你到底想干什么!”南云英咆哮起来,丝毫不顾亲王的体面。南练萧料定南云英知道了王元常的死讯,自然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南云英死盯着南练萧,目光竟有几分刚毅,南练萧也用同样的眼神望着南云英。

二人对峙片刻,南练萧拎起酒壶,仰了头就要往嘴里倒酒。南云英猛地伸手,将酒壶打翻在地,摔出叮咚的声音。“这酒,还轮不到你喝!”南云英狠狠地说道。南练萧无意对南云英生气,他知道他心里苦闷,南云英若是有南练萧这般的城府,也不会有今天。

南练萧扭头向外,吩咐道:“殿下累了,扶殿下回房歇息吧。”奴仆们闻声进来,南云英却喝道:“我不累!出去!”奴仆们又赶忙退了出去。南练萧叹了口气,走到坐榻边上,撩起长袍,端正跪坐,仍用刚才的眼神看着南云英,仿佛雕像一般。南云英也是雕像一般,只是长袍皱了,头发乱了,目光也渐渐散了……忽然,南云英猛烈地咳了起来。南练萧收起冷峻的神色,流露出不忍,正要去扶,南云英却喷出一口乌黑的血,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哀嚎。

堂外的奴仆们都被吓到了,南练萧扑过去抱住南云英,南云英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南练萧的皮肉中。“我要死,死了。”南云英声音发腻,嗓子眼已被污血堵住。南练萧这下真的慌了,怕了,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南云英咧嘴笑着,哽咽着念道:“元尚果然是我养大的,他果然知道我啊!我是个胆小鬼,我怕死!想要不怕死,那就只有去死啦!死了就不知道怕了……”南云英使劲瞥了眼南练萧,“练萧,你还不够心狠。你要是够狠,就不该天天坐在家里念经,而是该想方设法杀了先帝和惠太子。不过,这些都由别人做了。原来,我们都不够心狠,不够心狠……”

咳干最后一口污血,南云英在瞪着懊悔的眼睛,在南练萧的怀中死去。人活着总该怕些什么的,想要真的不怕,那就只有去死,而只有怕,才能好好活着。南练萧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他自认是个有英雄胆的,此刻才可笑地明白,他从来没有遇见真正值得怕的事情。

杀我者谁?杀我者乃己身。南文纬是自己杀了自己,王元常是自己杀了自己,南云英也是杀了自己。天下最可怕的事情,不就是被人逼着自己杀了自己,想要记仇却无处可记吗?南练萧终于懂得怕了,学会了怕,就学会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