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练萧正思忖着,南云英忽然出现在身边:“嗨,等久了,发呆呢?”南练萧道声殿下,南云英便轻声道:“有要紧事,车上说。”自从跟随南云英,南练萧常常见到他大事堪忧的样子,可每一次南练萧都能轻松化解,几个月的功夫便帮南云英挣到了“录尚书事”的头衔,入朝议事,参与政论。
上了牛车,南练萧还未坐定,南云英便抚掌道:“父皇病重啦!”南练萧一惊,这还真是数月来最大的事情。南云英又凑上来小声道:“父皇诏命,让我明日一早入延昌殿侍奉医药,还要带着随身衣物。你说,父皇是什么心思?”南练萧又一惊,这件事比主上病重更大了些。
定了定神,南练萧问道:“那主上对皇太孙有何诏命?”南云英忙道:“让元尚隔日参谒。”“隔日参见?”南练萧一时还揣测不出主上的心思。“哦,对了,还让骁骑将军南玄度执掌尚书省事宜。”南云英补充着,言语中不乏羡慕,“我那将军皇叔如今是兵权、政权都有啦!”。南练萧暗吸凉气:“南玄度!”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南练萧撩起车帘,却被人先唤道:“练萧兄!”抬头望,竟是中书郎王元常。南云英听见王元常的声音,忙探出头来:“元长!”“殿下!”王元常上前拜道。南练萧因问道:“元长,你怎么在这里,今日为何不去早朝?”王元常叹道:“嗨,别提了!一早过朱雀航,偏被一辆坏了轴的车挡住,耽误了时辰。哎,我若是有殿下这样开路的骑士,何至于此啊!”南云英听了哈哈笑道:“这个容易,我送两个给你就是了。”王元常摇头道:“殿下的好意我不敢领,我这微薄俸禄只怕还供养不起呢!”说罢又一叹,“大丈夫还是要有功名大业的!”
南云英携王元常同回府中,将朝上之事细细说了,王元常拍桌喜道:“大好事啊!主上亲疏之别显而易见!殿下,殿下的时机来啦!”南云英露出喜色,却又将信将疑:“真的?那,为何让南玄度执掌尚书呢?”“这就更对啦!”王元常有些忘乎所以了,“惠太子在世时就不大喜欢南玄度,皇太孙也对其有些不恭。如今主上一再提拔南玄度,正是要对抗皇太孙,助殿下一臂之力啊!”
南云英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此话有理,却还是不放心:“可是——这才数月光景,父皇为何就改变主意了呢?如果早就属意于我,为什么当初不立我为太子?”王元常摇摇头:“皇家立嗣,那是朝政大事,主上虽然有主意,但未必能扛得住朝臣议论。当年主上要封南玄度为亲王,不就是被朝臣们压下去了吗?惠太子薨时,主上亲弟武陵王就上奏,说主上要是想破了宗法之礼,立长不立嫡,那就该让他做太子,否则就要以嫡孙为皇太孙。朝里那些个老臣纷纷附和,主上是怕群臣乱心,这才立了皇太孙的。如今主上不豫,竟让殿下入宫侍奉,一旦山陵将崩,正可亲传口谕,将大位留给殿下啊!”
王元常的话字字句句无不说在南云英的心坎上,他虽一直表示不敢奢望大位,但身为帝王之子,谁又敢说从无此心呢?何况南云英是嫡子,无论是血统还是序齿,他都是有希望的啊!正在欣喜时,南云英见南练萧一旁沉思,神情杳然,便问道:“练萧,怎么又呆了?有心事?”南练萧心思一转,道:“哦,我正在想新任尚书令的事情。”“皇叔?他怎么了?”南云英忙问。南练萧道:“早间在宫门遇见,听将军言语,似乎也有亲近殿下之意,只是……”
南练萧的“只是”还没有说出口,只听堂外仆人禀报:“殿下,尚书令到府传旨。”三人一惊,王元常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仆人接着道:“不过,将军说,旨是传给南使君的,请使君正堂接旨。”南练萧立起了眼睛:“给我的?”王元常忙上前道:“赶紧去吧,看是什么意思。”
二人陪着南练萧来至王府正堂前,竟是一道任命南练萧为给事黄门侍郎,次日入宫侍驾的圣旨。宣罢圣旨,南玄度先拱手恭贺,南云英和王元常比南练萧还高兴,拉住了南玄度连声道谢,邀入后堂饮酒同庆。南练萧仰头望去,烈日正在中天,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湿闷的气。南练萧只觉得这圣旨有些烫手,心中升腾起一丝不安和疑虑,却一时说不清缘由。
给事黄门侍郎是皇帝的左右之官,执掌诏令,非亲信之人不任。南练萧等心中明白,这是南玄度的人情功劳。如此看来,南玄度是要和南云英站在一边,共同对付皇太孙。王元常已经秘密发出手令,召集他在荆楚之地招纳的武士,暗中调换守宫侍卫,只等着主上殡天,竟陵王一举登基。
兰陵王朝的君王南玄远常常昏厥在病榻上,口中喘着粗气,无力言语时只能用手四处乱指,寻找他想要的东西。南云英寸步不离地守着,端汤送药,扇风捶背,十分尽心。有时南玄远清醒了,会十分高兴地夸赞南云英,很少提起皇太孙南元尚。
这日,南玄远又昏昏睡去,南云英来至殿外舒展筋骨。七月流火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天晴少雨,煌煌台城显得格外壮阔。王元常上前问安,南云英因问:“你从哪里来?”王元常悄声道:“尚书台。尚书令召集了太常寺、度支部的几位使君,商量主上大丧的事呢。”南云英听此忍不住回身看了看殿内躺着的南玄远,一代君王只怕时日无多,又转头问道:“练萧呢?他那里怎样?”“他那里无事,如今只等着主上最要紧的诏令了,我少时过去看看。”王元常笑着答道。
偏殿里,南练萧并没有觉得眼前无事,恰恰相反,事态比他想象的还严重。太子东宫直阁将军曹道刚竟也做了给事黄门侍郎,每日如老鹰般盯着南练萧,仿佛其是待捕的猎物。南练萧还知道,另一位东宫直阁将军周叔奉就守在延昌殿上,这两个人,都是惠太子的死党,皇太孙南元尚的家臣。南练萧的给事黄门侍郎此时此刻只是个摆设;南云英守在延昌殿,朝堂政务已经由南玄度一手掌控;王元常的那几个武士哪里抵得上周、曹二人训练出的羽林军呢。
正在愁思,王元常带着太子家令沈修文进来了。见了礼,南练萧向沈修文问道:“这几日我都不得出宫去,宣晖怎么样了?”沈修文笑道:“他不过有些喘,就告病赋闲,整日吟诗作赋,比谁都自在呢。”王元常见曹道刚不在,忙向南练萧道:“我方才去见竟陵王殿下,主上的病势似乎又重了些。只是,如今主上时常昏惑,难以言语,只怕大限之日难以遂殿下之意啊。”沈修文环顾左右,看了王元常,又看南练萧,问道:“元长该不是想让练萧想些主意吧?”王元常神秘一笑:“还是沈兄知我心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笺,向南练萧道:“这是我按殿下的意思写成的诏书,你抄录好了,仔细藏着,以防万一。”
“你要矫诏?”南练萧压低了声音惊问。王元常笑道:“怎是矫诏?我们不过是替主上把他说不出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听说前几日皇太孙来见主上,哭得满殿嚎啕,主上却昏迷不醒。这皇太孙,只怕也没什么能耐了。”王元常还要说下去,外面内侍忽然来请,称南玄度要见他,王元常忙将小笺往南练萧手中一塞,急急去了。
南练萧终于忍耐不住,长叹一声。沈修文见此,道:“你果然要写这诏书?”南练萧挑起眉峰,反问道:“换做是你,会写吗?”沈修文会心一笑。南练萧颇显忧心:“元长非济世之才,此番只怕要败了。”沈修文道:“元长这也是为家国操劳。”南练萧冷冷笑了,笑得沈修文很不自在,只好反问道:“难道我说错了吗?”南练萧正色道:“忧国忧民的人有两种。有平定三监叛乱,辅佐成王以致天下共和的周公;也有趁桓公病危,侍宠争权,挑起诸公子之乱的竖刁。沈兄以为,元长会是哪种人呢?”
沈修文瞠口结舌地望着南练萧,半刻才支吾着道:“元长与你我都是西邸旧人,殿下的亲信啊!”南练萧避开沈修文的眼睛,道:“正因此,我才忧思难断。依眼前情形来看,只怕主上正是为了保护皇太孙,才将殿下召进宫中,南玄度恐怕也不是真的帮着殿下。这一切,可能只是迷魂计而已。不过我想,只要殿下不动,主上也不会做出灭亲之举。”说着,南练萧揭开案几上博山香炉的盖子,将手中小笺投进去,道,“矫诏之言,还是化作灰尘为好。”沈修文摇头长叹:“当日文宪兄没说错,君非池中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