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端午,菖蒲插门,家家都弥漫着雄黄酒的味道。府衙里的官员都歇了,姜令光却因担着主妇的职责,忙碌不停:前来送礼,需要还礼的,都得一一打点。过了晌午,夭儿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粽子来到房中,道:“这是新出锅的,我也等不得她们剥皮浇糖了,夫人要尝尝新吗?”姜令光只觉得府中饱腻,便摇头称不饿。夭儿见其有些闷闷不乐,便宽慰道:“哎,以前总听三郎君说什么国不宁,家不安,我并不当回事。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三郎君心情不好,大家心情也都不好。好端端的团圆佳节,却过得这样不冷不热的。裴庆之原说好的,要到江边看百姓们祭屈子,可现在,连个人影子都找不见。”姜令光苦笑了一下,神情没落,身心疲惫地倒在凭几上。
是夜,刺史府邸一片寂静,众人睡去,唯有两人还未成眠。南练萧随心漫步,不知不觉来到姜令光的院中,但见其一身青色单衣坐在青石花坛边,单薄的身子好似一株幽兰,在凉风中动也不动,那般静谧。
南练萧心口一酸,忙上前拉起道:“地上凉,快起来。”姜令光不曾想南练萧此时会过来,抬头见他已是满面沧桑,往日干净的腮上都生出了密匝匝,硬邦邦的胡茬,嘴唇干涩,眼神枯竭。那些忍耐许久的孤独伴着深爱的怜惜冲出眼眶,滚滚泪下。“对不起,这些日子,我太累了。”南练萧满含歉意,姜令光一点儿委屈都没有了,她明白,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谢流徽却从未得到过。南练萧这时还能想到姜令光,还能说上一句对不起,姜令光就心满意足了。
风中散出的时令之气是那样熟悉,姜令光和南练萧彼此依偎着,恍惚中都想起了樊城小院中的那个夜晚。姜令光柔柔问道:“将军,还记得你和我说的兰陵的传说吗?”兰为王者,陵为乐土,那是屈子的理想,是世世代代生长于兰陵的南家子弟的理想。如今,天下事南家的了,可是,这天下究竟是不是那兰陵乐土呢?
沈修文几次传来书信,辟邪城中早已是民怨沸腾。没有六公掣肘,南元萧死心效命,南明贤那荒诞的暴虐与夏桀商纣几乎无二,士农工商本业皆废,民生凋敝,无以为生。每逢南明贤出宫游乐,沿途民宅均遭焚毁,百姓回避不及当即被杀,更有孕妇惨遭剖腹。后宫之中,潘妃专宠,所用之物皆以黄金铸造,潘氏族人倚仗权势,横行乡里,百姓嚎啕之声,日夜不绝于耳。
屈子投江,不是为了自身受辱,恰是因为报国无门,回天无力。为了家人,南练萧做过忍辱之事,只求保全身家性命,只求还能为国为家尽一份力。可事到如今,若只还顾着一己之身,南练萧的胸襟只怕就太小了。然而,南练萧究竟不能狠下心肠,他不是刘邦,这“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的事情,南练萧做不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夏去秋来,寒风又起。南练萧一直闭口不提起兵之事,众人劝了几次也就不再进言。南练萧的纠结挣扎还是没有结果,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或许,老天会给南练萧一个结果。
一日,南练萧正和众人议事,忽有南幼萧密信送到。原来,许多朝臣都不忍南明贤所为,暗中劝南元萧趁南明贤出宫游幸时行废黜之举,但南元萧始终不同意。南幼萧担心天长日久被南明贤察觉,以至于兄弟受戮。
看罢来信,南练萧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烦乱。张策弘劝道:“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大郎不愿行废昏立明之举,长此以往,必惹祸害。”南僧萧更急了:“三兄,别犹豫了!起兵吧!长兄不会真和我们为敌的。纵然如此,也比让那昏君杀了长兄好!”南文萧也道:“长兄愚忠固执,五兄也不是个刚强的,只怕两个人都有麻烦。”
南练萧清了清嗓子,口气坚定地道:“你们说的固然有理,但我若此时起兵,纵然长兄毛遂自荐,南明贤岂会答应让长兄前来平叛?只怕长兄死得更快。”南僧萧抓耳挠腮地,道:“那怎么办?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众人正在愁闷,裴庆之却轻声道:“三郎君,我和夭儿回一趟辟邪城吧。大郎君心意难改,但五郎君那里恐怕还劝得动。我们回去,万一有变,还能劝住五郎君。再有,得提前安排夫人和诸位小郎君早点逃生。”吕元瑜等忙道糊涂了,称是好主意,南练萧也点头道:“不错,你们快去,行动要隐蔽些。”
裴庆之同夭儿赶往辟邪城,先往南幼萧府中求见,又随着南幼萧来至南元萧府中。南元萧正在案前从容不迫地批阅公文,见南幼萧带着裴庆之二人来了,便停下手中的笔,立起眼睛,严肃地质问道:“你们两个如今也学会当说客了?”裴庆之二人在南元萧面前哪敢争辩,南幼萧忙打圆场道:“没有。三兄只是不担心长兄和我在宫里小人暗算。”南元萧忙打断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不瞒你们了,前几日内侍茹珍法向主上进言,说起了那天众臣劝我行废立之事。主上要杀我,我早就人头落地了,现在还怕什么呢?”
三人听了都不由惶恐,南幼萧忙道:“长兄如何还能这样安坐?主上纵然没有杀你,但必定起了疑心,再这么拖下去,总有一日要大祸临头!”夭儿忙接道:“大郎君,你还是听我们的,早些走吧!主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我们此番进城,看见百姓们道旁嚎啕,真是心中不忍。大郎君,三郎君最后只牵挂着你和五郎君了,只要你们一走,三郎君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南元萧斩钉截铁道,“五郎要走,我不拦着。我的家小,若是他们不愿和我同死,我也不介意,你们都带去襄阳,但我是万万不会走的!”
裴庆之和夭儿顿感不忍和为难,南元萧放缓了口气,道:“我也不修书了,你们替我给三郎传个话吧,让他好自为之。”二人听了不由心凉了半截,知道是不能劝了,只好同南幼萧告辞。正要出府门,见老迈的长史徐甫曜急急忙忙地奔进来,也顾不上打招呼,直冲进南元萧的书房去,三人也忙都转身往回走。进得书房,徐甫曜声嘶力竭地向南元萧道:“尚书令,快,快走吧!”
一切都无须多问,君王的杀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但听徐甫曜断断续续说着宫中安插的眼线如何听到南明贤和茹珍法秘议,又是如何传信出来,自己又是如何担忧。“我已经安排人去沙洲准备小船了,尚书令还是尽快出逃的好。再晚,可就来不及了!”南元萧冷笑一声:“往何处逃?”“襄阳啊!”夭儿在旁喊道,“大郎君,这时候还有何犹豫的?”“人皆有一死,只有誓死的将帅,岂有叛走的尚书令?”南元萧说话时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这即将到来的灭身之祸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南幼萧扑通跪下,裴庆之和夭儿也跟着跪倒,哀求道:“长兄如何这般愚忠?你我为国为民,死在沙场都没有什么,可这样枉死,实在是……”“五郎,”南元萧跺脚截道,“我不愿史官为我做传时留下赵盾弑君那样的千古评价。你要走就走吧,赶紧去安排家小吧。”说着,南元萧也不看南幼萧等人,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立着。
见南元萧这样坚决,众人无奈,夭儿和裴庆之相视一眼,彼此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正要伸手,却听南元萧道:“你们两个别耍小聪明。要想把我劫出去,我当即碰死堂前。”两人不由愣住,看向南幼萧,南幼萧似乎也彻底放弃,摇了摇头,便辞道:“长兄,我先去了。”于是众人纵然千万不舍,也只能忍痛出门,急忙去安排南元萧和南幼萧的家小。
这面,茹珍法领着几个内侍来到南元萧府上,呈上一壶酒,说是主上赏赐。南元萧含笑受领,茹珍法只当他不知酒中有毒,暗笑南元萧是个毫无的人。南元萧自斟了一杯酒,却道:“我这一死并没有什么,只是想着我家三郎人在雍州……我至此不得不为主上忧心啊。”茹珍法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这才明白南元萧不是不知情,而是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忙嘱咐左右去搜查南元萧、南幼萧家小,门下男丁一概不留。慌乱之时,南元萧已经喝尽毒酒,只见他一阵呜咽,口吐黑血,颓然倒下,打翻杯盘落,叮当作响。
南幼萧同夭儿、裴庆之将家小藏于坊间可信的百信之家,安顿妥当后,夭儿劝南幼萧道:“五郎君,趁着城门未关,赶紧我们走吧。”南幼萧犹豫了道:“不,我不走了。我得去替长兄收殓尸身。”裴庆之和夭儿脸上血色全无:“怎么?五郎君你!”南幼萧苦笑道:“主上虽然年幼,但他心智不差,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是狠毒的小人。他今日肯狠下心肠杀长兄,自然不会放过我,只怕三兄那里也有所安排了,你们还是尽快回襄阳去吧。我若是跟着你们出城,只怕要惹来一堆追兵,耽误行程。我想,我要是也死了,主上多少安心点,不会为了搜查这些老幼而在城中大开杀戒。再者,”南幼萧顿了顿,便哽咽了,“再者,就当是我为了三兄的大业推波助澜吧。”裴庆之二人体会了南幼萧的深意,眼中噙泪,不知说些什么。南幼萧笑得越发痛苦,道:“我这三兄啊,若没有痛失,就难成大事!你们帮我告诉他,一定要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