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刺史府里,因谢流徽丧期已过,又逢冬至大节,南练萧便摆下酒宴慰劳府衙各级官员。深寒的夜里,十数个油火盆将刺史府大堂照得恍如白昼,众宾客们在帷帐下觥筹交错,喜气盈盈,听曲观舞,其乐融融。老管家张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三郎君,裴将军和夭儿姑娘回来了!”歌舞戛然而止,南练萧抬头凝神看门外,几个人端起的酒杯都悬在了空中。但夭儿一身缟素,裴庆之额上绑着孝带,一前一后,缓缓走来。两人面上冻得发白,双手因紧勒马缰而渗出点点血渍。众人都知情况不妙,都不敢吱声,但等他两个开口。
“三郎君,大郎君和五郎君,走了。”每个人心里都抖了一抖,但都不敢表现出惊慌,只是偷偷地去看南练萧的表情。“长兄和五郎,怎么死的?”南练萧极其平静地问。“大郎君是主上赐的酒,五郎君本来已经逃出来了,可他担心主上因此会满城搜查,不肯放过底下的孩子们,所以……”夭儿回答时声音有些颤抖,空气仿佛都被寒冷冻住了,所有人都成了雕像。啪的一声,南练萧将手中的杯子捏碎,手上顿时渗出血渍,众人噩梦惊醒一般被吓了一跳,却仍都不敢说话。姜令光急忙掏出手绢,却不敢上前为南练萧包扎,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可说,只觉得腹内止不住地酸楚。
忽然,三两个黑影从府门房檐上飞来,只听得南文萧了声三兄小心。南文萧、南僧萧、裴庆之、夭儿并几个守卫拔剑跃身,截住刺客拼杀起来。座上的一些文官吓得滚着爬着地往两边躲藏,张策弘和吕元瑜倒还镇定,忙向南练萧身边退来。南练萧依然静坐在案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房檐上不断飞下无数黑影,府衙守卫们都围了过来,眼前闪过阵阵刀光剑影,映着火光,明晃晃的。姜令光但见一道剑光往南练萧身上刺去,顿时心头血气涌动,欲张口呼喊却喊不出声,直扑到南练萧身上,抱住了南练萧的脖子,挡在他的胸膛前面。南练萧将手中紧捏着的酒杯碎片掷了出去,刺客应声倒地,低头再看姜令光,早已带着满面的惊恐昏倒在他的怀中。
南练萧浑身是血得站在姜令光面前,恐惧,悲伤涌上心头,姜令光捂住了脸拼命地哭喊道:“将军!将军!”猛然间,熟悉的臂膀抱住了她。“夫人,三郎君没事,夭儿在这里!”姜令光听清是夭儿的声音,睁开眼睛,果然是她,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梦,于是更惊慌起来:“将军呢?将军呢?”她抓着夭儿拼命地摇。
夭儿一把摁住姜令光,缓慢冷静地说道:“三郎君就在院子里。三郎君武艺高强,还有我们几个在,谁能伤得了他呢?夫人不要慌,我这就去请三郎君。”夭儿扶姜令光躺下,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刚要回身去叫南练萧,南练萧已经推门进来。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紧紧抱住了姜令光,目光温和亲切,口中轻而快速地念叨:“没事,没事,不用担心。”躺在南练萧怀里,姜令光这才安了心,气息渐渐平和了。
“三兄,你还犹豫什么?”南文萧的声音又惊醒了姜令光,她才发现,非但南文萧、南僧萧,裴庆之、张策弘、吕元瑜,甚至几个襄阳府的官吏都在屋中。姜令光顿时脸上烧得绯红,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挣脱南练萧的怀抱,更觉不好意思,于是只得让他这么抱着。
这些人似乎也都没有在意到他夫妻二人的柔情蜜意,只听南僧萧喊道:“长兄和五兄都被昏君杀了,刚刚又有刺客行刺,这小混蛋是要灭我萧家!三兄,你不能再犹豫了!”南文萧补充着:“三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要像长兄那样,明知酒有毒,还要忍气吞声地喝下去吗?三兄,这不是你的作风啊!”几个已经按捺不住的官员都叽叽喳喳地议论,各有言论,只有张策弘和吕元瑜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看众人纷争,并不说话。
南练萧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转向夭儿道:“夭儿,先送郎中出去吧。”夭儿转身看看这群人,又看看南练萧,笑道:“三郎君,郎中还有话要说呢。”南练萧不解地看着夭儿:“怎么,令光身体有恙?”夭儿笑了笑,将郎中让了出来。须发皆白的郎中慢慢走上前来,向南练萧一拱手,又向众人一拱手,捋捋胡子,慢条斯理地道:“恭喜将军,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只是身体虚弱,方才又受到惊吓,所幸并未伤及胎儿,需要卧床静养,安神补胎。”
南练萧的眼中登时放出光彩,这一夜来的愤恨恼怒瞬间被遗忘,又惊又喜地看着姜令光,姜令光也用同样的眼神看他。“有劳郎中了。夭儿,打赏,送郎中出去。”南练萧吩咐着,夭儿笑盈盈地答应了,将郎中送出,见南文萧等还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又一笑:“诸位使君,还请移步院中吧,让三郎君和夫人好好待一会儿。”众人这才忽觉尴尬,张策弘和吕元瑜两人忙咳嗽着捻了袖子往外走,其余官员纷纷跟了出去。南文萧、南僧萧两个站着,互相看了看,南文萧憨憨笑道:“三兄,嫂嫂,嘿嘿,恭喜恭喜!我们,先出去了啊!”说着拉着南僧萧往屋外走去。
屋中恢复了安静,南练萧和姜令光相对无言。姜令光满面羞赧,通红作烧,任凭南练萧盯着他看。然而南练萧看姜令光的目光渐渐不再是为丈夫,为父亲的温柔惊喜,但神色越来越淡然,越来越镇定,越来越深邃。忽然,南练萧起身走向屋门,在门前站定。众人都还站在院中,向院中还未离开,夹杂着喜悦和忧愁的众人命道:“六郎、七郎、裴庆之,传我军令,明日校场点兵。”
“昏主暴虐,甚于桀纣,当与诸君共除之!”襄阳城外,号角声催,南练萧身披戎装,挟剑出征了。无数个夜里,南练萧孤身待在书房之中,满怀忧虑地望着架上宝剑。那把剑跟随他二十余年,南征北战从未离身。往昔,这剑斩杀的是异邦敌匪,如今却剑指辟邪,面对兰陵朝的君王。南练萧曾经害怕过,害怕自己即使废了昏君,得了天下,也会在史书上留下弑君的定论。然而今时今日,纵然会留下弑君之名,南练萧也绝不后悔!
辟邪城城内四民失业,樵苏路断,家国已然不存了;所谓的主上不过是只知享乐,滥杀功臣的昏君。南元萧与南幼萧二人的生命已经是沉重的代价,而姜令光怀中正在成长的新生命,为南练萧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动力。兵马船只,万事皆备,只待南练萧挥剑向东,大军浩浩荡荡,足可踏平辟邪。
南练萧起兵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辟邪城,不过,南明贤并不紧张。从决定鸩杀南元萧,刺杀南练萧的那刻起,南明贤就做好了准备。自他登基到如今,多少臣子背叛,起兵造反,都被南明贤一一平定,这些远从襄阳而来的兵马在他眼里不过是疲敝之兵,就更不值得害怕了。南明贤命西中郎长史萧云长代理荆州事务,领兵抵挡南练萧东进的兵马。
南练萧并不在意萧云长,荆襄之地本是唇齿之乡,南练萧在这一带早已是众望所归,民心在手。营帐中,炭炉上冒出火舌,烧着滚滚的茶水,南练萧同众亲信之人团团围坐,大幅的荆襄地图悬挂在身后。南练萧说道:“荆、雍唇齿相依,而荆州素来为兵家争夺之地,百姓十分厌战。若能瓦解荆州兵力,收拢人心,那么集荆襄兵力,顺江而下,必是势如破竹,攻克辟邪城,指日可待。”众人同声附和,帐外小兵传报:“禀将军,昏君任命刘阳山为巴西太守,领精兵三千,往荆州与萧云长汇合,以攻襄阳。”
裴庆之失声道不好,张策弘叹道:“刘军主确是猛将,需要提防些。”裴庆之颇感失落,道:“还记得雍州一战,阳山兄与我等同袍,正是痛快!没想到,今日竟成了仇敌。”南练萧虽有遗憾,却仍十分清醒:“失此良将,是我军遗憾啊。与之为敌,也颇为无奈。但阳山兄空有勇猛,并无谋略,对权谋之术不能全然明了,来助萧云长并无大用。”
南僧萧因问可有什么办法招降刘阳山,南练萧摇头:“阳山兄若是此时归降我部,岂不是将辟邪城的家小送至刑台?”裴庆之犹豫着道:“那我们,只能和阳山兄对阵了。”南练萧立于地形图前,久久没有回应,裴庆之还要感叹,被张策弘止住。只听帐外伙头军一叠声地喊开房,吕元瑜笑道:“行了,都先各自取吃饭吧,回头再议。”
一时,众人出去,唯有张策弘留在帐中,因向南练萧问道:“你有何打算?”南练萧道:“论谋策,小舅应知我心啊。”张策弘微微一笑,道:“谋策是有,我只担心你顾念与刘阳山的情谊,不肯下狠心。”南练萧叹道:“无论我心中是否有顾忌,该去的人,都去了。”张策弘耷下了眼皮,叹气道:“大郎和五郎的事情,你无须自责。”南练萧低了头,幽幽说了一句:“成大事者,必有痛失。”“成大事者,必有痛失。”张策弘重复着,“大郎之忠陷于桎梏,愚忠而亡,正是对你的警告。”于问道:“你有何计能定荆州?”南练萧略一想,道:“小舅先去吃饭吧,少时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