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姜令光正对镜梳妆,忽听见屋外似是南文萧、南僧萧说话的声音,忙整了衣衫出迎。“嫂嫂,三兄在吗?”姜令光有些惊讶:“这些日子将军都在书房休息,并未来我这里啊。”夭儿笑道:“二位郎君还不信,夭儿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南文萧、南僧萧对视一眼:“可我们去书房并没有见到三兄,嫂嫂可知道他在哪里?”姜令光略一想,笑道:“若是管家未见将军出府,想必是在花园闲云轩中。”这两年来,姜令光早已发现,但凡南练萧心绪不宁的时候,花园的闲云轩必是他静心定性的地方。
姜令光陪着南文萧、南僧萧赶到花园,南练萧果然在轩阁前练剑,只见他剑若云龙,寒光凛冽,心中忧愤尽输于剑锋。“三兄!”南文萧喊了一声。南练萧收了剑,望着云天道:“当年,我也曾与裴将军沙场并肩,同仇敌忾……”南僧萧轻声问道:“三兄,你已经得到信报了吗?”南练萧点点头。南文萧接道:“哎,裴老将军既然决定降魏,自然料到身后之事,可如今病故异乡,毕竟叫人寒心。”南练萧不言,南僧萧继续说道:“裴将军携寿阳城降檀石,无非是保身之策,寿阳城驻扎的还是裴将军的兵马。如今老将军病逝,檀石派兵进入寿阳,主上派崔君山将军前去讨伐。”
“崔君山?”南练萧自语道,随即冷笑一声。三个两朝老将去了两个,剩下一个崔君山不能不惊心。何况崔君山贪生怕死之心甚于陈裴二人,这几年被拴在京城之中不敢有所动作,如今得以只身领兵讨伐寿阳,若得城必然据城而反;若不得城,为防南明贤怪罪,也是要反的。南文萧道:“小舅已经派人去寿阳打探消息了。”南练萧点点头,道:“好,书房议事吧。”
南练萧说话就往前走,这才看见悄然站在一旁的姜令光,便示意南文萧二人先行,来至姜令光跟前,递上长剑道:“这两日……”姜令光微笑着,眼神中却有些伤怀:“国事要紧,将军去忙吧。只是……”姜令光停住了,南练萧忙问:“只是什么?”“只是,每日餐饭要按时进用,我会吩咐夭儿送过去的。”南练萧微笑颔首。
南练萧在书房与张策弘等人坐商议事,外面传信道:“大将军收到圣旨,改任豫州刺史,领兵三万驻守小岘。”南练萧不觉失声急问道:“什么?!”“大将军领了豫州三万兵马往小岘去了。”报信人重复着。南练萧失神站在那里,张策弘忙上前向报信人问道:“消息可靠吗?”“是大将军派人送信来的。”南文萧道:“这可不好,三万兵马交给长兄,这可是……”南僧萧一脸不快,嘴上却自我安慰道:“或许,主上只是为固守边防,并不会让长兄出征。”裴庆之道:“出征与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大郎君得了这个重任,往后还不对主上死心塌地的?”张策弘看了看吕元瑜,冲他摇头,吕元瑜略一想,站起来道:“将军有何打算?”南练萧锁住眉头,也不答话,半晌道:“再议吧,遣人往小岘候着,有事即可传回。”
三月时节,正是春光,细雨潇潇,天地清朗。襄阳刺史府的前庭后院里艳艳地开着各色花朵,满枝的绿叶嫩嫩的,经雨水一润,更泛出油光来。姜令光在窗前坐着发呆,手指随意地抚弄着琴弦,发出参差不齐的音律。南练萧忽然出现,径自往榻上一倒。姜令光被他的冷面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言语,只得静静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直到日光西沉。
南练萧连续几日都未曾离开房中,姜令光小心伺候着,任凭其一言不发。夭儿暗中将南元萧的事情告诉了姜令光,姜令光这才明白南练萧愁闷的是将来需要面对的兄弟为敌的事实。可是,知道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姜令光不知该如何劝慰南练萧。家国大事,她并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权衡谋略更不是她能理清的。
“三兄——三兄——”南僧萧一早呼喊着冲进院来,进门时完全没有顾念姜令光穿着单衣在旁梳妆,直呼道:“三兄!崔君山果然反了!”说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南练萧在榻上坐正,静听南僧萧汇报道:“崔君山未至寿阳便引兵还朝,与夏郡王里应外合,竟围下了辟邪城,声称要除暴君,立新朝。”南练萧却问道:“小岘情况如何?”南僧萧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没料到南练萧会问这个,南练萧又追问一遍:“小岘如何?”南僧萧结巴道:“还,还没消息。”南练萧一撩袍子,起身就往外走,南僧萧呆了一呆,这才反应过来,返身追了出去。方才惊吓中躲进帷帐的姜令光这才弹探出头来,满怀惆怅地叹了口气。
南僧萧追上南练萧,匆匆往书房而来,张策弘、吕元瑜、裴庆之和南文萧都在廊下等着。南练萧进门仍问:“小岘如何?”南文萧道:“僧达跑快得太快。派去小岘的虞福安说,崔君山倒戈的消息传到小岘时,长兄正在吃放,筷子一丢,就抛去练兵场了。看来,长兄这勤王护驾的心思是谁也拦不住了。”
书房中一阵沉寂,南练萧猛地抽出长剑,重重地剁在地上,铿锵声让众人一震。南练萧喝道:“传虞福安来见。”不一会儿,虞福安小跑着来到书房,南练萧正在拟信:“诛贼之后,则有盖世之功,然身处乱朝,何以自免?若灭贼后勒兵入宫,效伊尹、霍光之举,废昏君,立大业,此乃万世良机。若不欲为此,则呈表求归,抗拒外侮,则威震内外,谁敢不从?一朝放兵,受其厚爵,高而无民,必生后悔。”写罢,南练萧又反复看了两遍,亲手交与虞福安道:“速速送往辟邪城阵前,要面呈大郎君。还有,不能让外人知道。”
虞福安接信而去,张策弘向南练萧叹道:“但愿大郎能听从我等计策,至少可保全性命。”南练萧微微佝偻着背,无精打采地坐着。夭儿悄悄探进半个身子,她在门外已经静听半日了。众人见了夭儿,忙都摇头摆手,夭儿看了看南练萧,轻轻招手示意众人都出去。于是张策弘等鱼贯而出,夭儿等在最后,无声地为南练萧反关上了门。
花园里依然花红柳绿,只是被满天的阴霾遮蔽了光彩。南练萧将自己关在闲云轩中,不让任何人靠近,府中上下无不担忧,而最忧心的,便是姜令光了。姜令光越发觉得自己无用,面对如此大事,她竟帮不了南练萧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不去打扰他。伤怀时,姜令光猛又想起谢流徽临死前的那句“终究是陪衬”的话,仿佛诅咒一般让她心中惶恐。
姜令光正在房中坐卧不宁,忽听夭儿奔进来道:“夫人,辟邪城来信了!大郎君和五郎君合力解了辟邪之围,崔君山乱军溃散,已经伏诛!”姜令光如释重负地笑了两声,忙跟着夭儿往闲云轩奔去,张策弘等人都在,但却无一人面带喜色。
南文萧递上南元萧的书信,南练萧却不接,只是定在那里,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念。”南文萧看了看张策弘,张策弘主动接过书信,抽出信笺念道:“练萧吾弟,见字如面。为兄尊圣旨往辟邪城灭除叛军,幸蒙天佑,剿除崔贼,主上嘉许,升迁尚书令,留居京都。当此乱世,群臣叛朝,家国多难,祸起萧墙,诚你我之不忍见。而今,泰山既崩,应念辅佐新君,誓死效忠,切勿妄从奸邪,以致家国不安……”张策弘顿了一下,这才念道,“兄弟成仇。兄虽不忍与弟兵戎相见,但忠孝难两全,还望弟,好自为之。切切。兄元萧,三月庚子。”
念罢信,众人无言,南练萧冷冷答了声知道,转身往花园深处走去,消失在山石草木之间。姜令光看着众人叹息着离去,多少有些不解,因问夭儿道:“夭儿,长兄打了胜仗,难道不是好事吗?”夭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好事,却也是坏事。大郎君现在是尚书令,五郎君也升迁卫尉,自老将军到如今,我家总算是荣耀显赫了。然而,这也是三郎君最担忧的。三郎君给大郎君写信,就是希望大郎君不要因为勤王护驾而回到辟邪,这样就会被主上挟制,大郎君的性命可就捏在主上手里了。”说着,夭儿也倍感郁郁了,“只怕,三郎君为了这个,要放弃起事的念头了。”
南元萧升尚书令的消息传到襄阳,官员们纷纷到府恭贺,南练萧避而不见,堂前由南文萧和南僧萧待客,将众人都拦了下来。他们知道,这些人私心里都想打探些消息,想知道南练萧究竟有什么打算。可是,南练萧的心思,现在这些做亲兄弟的,都猜不透了。南练萧重情重义,骨肉之情,同胞之义怎能不顾。但是,檀溪中秘密打造的战船,兵场上新练成的两万兵马,难道都成了摆设?朝政已乱,此时束手,任谁也不能甘心啊。欲成大事,必有痛失,就看那颗心如何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