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雍州刺史府衙之中,南练萧慰劳了夭儿,命其回房歇息。张策弘便道:“朝中掌权重臣所剩无几,三郎,该是时候了。”南练萧摇头道:“谋取大业,兵权为上。如今尚有三人叫我难以安心。”吕元瑜掰起手指,一一数来:“平南将军崔君山,豫州刺史裴业叔,太尉陈达显。”南练萧点头同意,吕元瑜却笑道:“将军有些多虑了。将军要知道,此时此刻,这几个人恐怕也掰着指头数着将军兄弟的名讳呢。”
南练萧叹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主上对权臣老臣大开杀戒,这三人的心思只怕和我是一样的,关键就看……”“谁沉得住气!”张策弘语气坚决地接道,“三郎,此事空想无益。现今主上无有朝臣牵制,想必更为荒唐放荡,天长日久,民怨将深。依我看来,此三人的心性都不及你刚毅,你只要沉住气,等他们一等,又何妨。”
是夜,南练萧对灯读史书,宛如一座石像,连眼眸都动也不动。姜令光在一旁做针黹,频频抬头看南练萧,不觉忧心,待见他眼里还闪着深远的光,又安下心来。夭儿进来奉茶,姜令光轻轻地绕到南练萧身后,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到桌上,南练萧竟一点也没有觉察。姜令光撇了一眼南练萧手中的书,看见“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几个字,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这一叹,便惊动了南练萧,姜令光忙抱歉着问道:“吵到将军了吗?要不,我还是先回房去吧。”南练萧放下手中的书,揉按了酸胀的眼睛,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一声叹气哪里能吵到我呢?只是我心里恍恍惚惚的,是你的叹气声把我拽了回来。”姜令光拿起书本,翻看了几页,南练萧在旁道:“这是太史公的《项羽本纪》。”姜令光道:“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楚霸王,街头说书的哪个不说?想他乌江自刎,不肯重归江东,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南练萧看了姜令光一眼,道:“英雄倒是英雄,只可惜刚愎自用,最终丧于刘邦之手。”
姜令光猜不到南练萧究竟在想什么,便叹道:“这些,我是想不到的。我想的是,项羽也好,刘邦也罢,他们都是英雄人物。毕竟他们灭了暴秦,拯救了天下苍生啊。”南练萧无奈笑了:“这些天你三叔没少往府里跑,只怕也和你说起过吧?我虽不愿让你议论朝事,但这毕竟和全家性命相关,怎不知道你心里有疑惑。自古道,乱世出英雄。而今正是乱世,这步棋是必然要走的。”姜令光心头一振:“将军已经决定要起事了吗?”南练萧起身往外走去,良久,转身对姜令光道:“天下大势,治乱更迭。如今内忧外患,我岂能坐视不理。虽然此刻襄阳并无大碍,但我不能固守于此,若是这样,终究保不住辛苦打下的基业。只是,这步棋该如何走,又要走到何等局面,需要仔细打算。”
姜令光听了,便不再说什么。斯人大业,能不关心?可是,这毕竟不是姜令光能够关心得了的。这时,她不由得想起了谢流徽,如果谢流徽在,一定能好好地帮南练萧谋划,而她姜令光,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南练萧决定举兵谋事的心意,虽然未来不可知,但只要南练萧决定去做,姜令光就不会阻拦。
冬月,六百里加急信报传至襄阳:江州刺史、太尉陈达显于寻阳起兵,南明贤遣崔君山、左兴盛前去镇压。陈达显起兵的理由十分简单,他是两朝武将,自知功高震主,长久以来都过得惴惴不安。南玄度在位时他便时常自贬以求保全,南明贤继位后将其派往江州,陈达显因能远离辟邪城而高兴不已。但这半年来频频受到朝中兵变,老臣被杀的消息,陈达显不能不惊心。人生七十古来稀,陈达显活到这个岁数,反倒不甘心枉做刀下之鬼,便以南明贤放纵荒淫为借口,奉世祖南玄远之子建陵王南云仙为尊,率兵一路攻至辟邪城。
闻此消息,张策弘并南文萧等都不约而同来至南练萧处。南僧萧年轻莽撞,开口便道:“陈达显这一动,主上自然对各州刺史都有所猜疑,看来是时候了。常言道,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陈达显成败与否,都于我不利。成,我等空自劳碌;不成,只怕主上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两位兄长一在郢州,一在雍州,手握重兵,若不及早行事,只怕大祸临身。”张策弘止住了南僧萧,从容说道:“现今只有陈达显一路人马,崔君山又与之相抗,裴老将军按兵不动,陈达显成败难定。再者,起兵谋事非一日可成,此时若是举兵,那不成了陈达显的依附?如今还是一个静字,徐徐图之,宁可放缓行动,不可操之过急。”
南练萧赞同道:“我人在襄阳,并不直接过问朝事,主上不会无端杀戮。若是急于行事,漏了风声,只怕死期到矣。”吕元瑜道:“陈将军虽有勇有谋,怎奈廉颇老矣且兵力有限。辟邪城内重兵把守,粮草充足,崔君山以逸待劳,胜算颇多。除非城中有人响应,否则陈将军大事难成。”张策弘欣然笑道:“不错。城中已是人人自危,谁敢助阵?别人不说,沈使君和五郎定然不会轻举妄动。”众人听了,忙都称是。
腊月将尽时,陈达显兵败被杀的消息果然传来,南明贤借此大开杀戒,陈达显旧部竟一个不留。南练萧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喜的是此番所料不差,尚未祸及己身;忧的是南明贤杀心更甚,终有被逼而反的一日。
在此等欢喜忧愁中迎来新春,襄阳刺史府内宾客如织,姜令光俨然充当了正妻的角色,前后打点,十分周到有礼。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襄阳城中无论府衙民宅、佛院道观都高挂各式彩灯,入夜之时,满城辉煌。南练萧命暂时解了宵禁,领着府衙大小官员,登高赏灯,与四方赶来的百姓们同乐。
南练萧正写了个灯谜命人送出去,吩咐猜中有赏,裴庆之悄悄过来,附耳报道:“裴业叔将军遣帐下马范文来了,说是要向三郎君拜年贺春。”南练萧的瞳孔渐渐放大,不动声色地道:“命小舅和吕先生接待一下,我少时就回府。”裴庆之答应着去了,南练萧依旧无事模样,和左右官员闲谈说话。
夜阑之时,南练萧终于回府,张策弘和吕元瑜还等在书房之中,马范文早被安排去歇息。见了张、吕二人,南练萧便问道:“他来何事?”张策弘和吕元瑜相视一笑,呈上了裴业叔的信,道:“依我看,是好事。”南练萧按捺了心情,拆信缓阅,只见上面写道:“主上昏聩,天下大势可知,恐我等无复自存之地。窃以为不如回首向北,一如檀石便有王公之封。”看罢一遍,南练萧几乎不敢相信,又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这才道:“想不到裴老将军竟也有糊涂的时候。”
吕元瑜冷笑道:“可见人越老胆越小,裴老将军戎马一生,到这时候为了活命,竟然生出投敌之心。”“说他糊涂,他也不糊涂。”张策弘接道,“裴老将军是看见陈达显之败,唇亡齿寒。自觉无力抵抗朝廷,可又不甘心等死,投敌固然失节,但终究能保住一家性命。”南练萧驳道:“非也。我等在朝中谋划时局,虽有身家性命的考虑,可终究也是为了明君在朝,百姓安居。投敌失节担下的乃是千古骂名,况且裴老将军一旦降了檀石,其兵马领地皆为檀石所有,岂非为了一己活命而损百姓之义?”
张策弘见南练萧态度决绝,自知失言,便改口道:“这是他老儿求生的法子,若换做是你,我岂能这么说?雍州实力远非豫州能比,裴将军哪里知道?他派人送来此信,大约是想从你这儿吃颗定心丸。”吕元瑜道:“这个倒是有理。裴将军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你若是应了,那就双双北奔,你若是不应,有拥兵自立的意思,他也就多了个盟友。”南练萧听了一笑,反问道:“莫非我只能在应与不应之间做选择吗?难道就没有个囫囵的答法?”于是三人心照不宣,各自回房安寝。
次日早起,马范文亲来拜见,寒暄一番,便问南练萧意下如何。南练萧道:“朝中虽乱,但毕竟是小人用事,难以长久。裴老将军若是忧虑性命身家,不妨送其子入京,以安圣心,怎能因此生出降敌之心?”马范文忙解释道:“当今失德,昏庸不堪,朝政混乱,滥杀重臣。长此以往,只怕忠臣良将都不保了。南将军兄弟二人都在外藩镇,老将军既是为自己担忧,也是为南将军担忧啊。”
南练萧笃定心意,坚决不可在流露出于裴业叔同袍之意,于是叹道:“主上果然无德,凭老将军兵力,横出长江,定可攻下辟邪城。又何必投降北国,断绝了退路,将来想叶落归根都无法了。我兄弟镇守雍、郢二州,为了百姓生计,天下安宁,一心一意,岂有非分之想?依我之见,裴老将军还是应该节制自省,只要做事小心,主上总不会滥杀无辜吧?”
马范文被南练萧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堵住了嘴,待要相劝也无从可劝,心知此行已是无果。主客用过饭,马范文便告辞了,南练萧也不多留,任凭张策弘和吕元瑜送了出去。南文萧并不解其中道理,疑惑道:“三兄为何不劝裴老将军一同起兵?得裴老将军相助,崔君山不值一提,大业可成。”南练萧却径自叹道:“可叹老将军一世英雄,最后竟这样优柔寡断,无有主见。我纵然与之同谋,只怕最后反成了掣肘之人。我听马范文之意思,恐怕裴将军已同檀石有了往来,他是要真心降檀石啊!”南僧萧直言道:“也好。裴业叔动了,崔君山就安分不了,该来的,可就都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