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徽的丧礼办得很风光,襄阳府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往来凭吊,络绎不绝。姜令光虽从未料理过这样的大事,但有夭儿提点,父母帮衬,一切倒也顺利。宾客们对南练萧的闭门哀思并无他议,一则都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二则无人知道辟邪城之事,更无从多想。
这天夜里,姜令光和车氏依然在房中针黹闲话。更鼓二敲,车氏看看门外,院中寒气升腾,终于忍不住地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姜令光被绣花针扎了手,忙放下绣活儿,问道:“阿娘,你怎么知道的?阿爷也知道了吗?可曾对外人说了?”车氏显然被女儿的惊慌吓到了,忙摆手轻声道:“没有没有。你们都不说,我哪儿敢吱声?连你阿爷都不知道。我就是夜夜和你在一块儿,见你从来都不问起将军的寒暖,所以就猜着将军可能不在府上。”
姜令光不由感慨为妻为母之心,也不知该和车氏如何解释,只得笑了笑,低头继续绣花。车氏自然不好多问,可心头上的疑惑还没有全放下,踟蹰半刻,又悄声问道:“令光,你可见到那白蟒了?”姜令光身上一颤,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脚底心涌上头来,声音也哑了些:“阿娘,你问这个干什么?”车氏还没觉察到女儿的不妥,接着道:“依你看,那白蟒究竟是什么征兆呢?我这几天听人议论,都说是吉祥之兆,说……”车氏的声音更低了,“说是将军要得天下呢!你阿爷那时候不是老将什么汉高祖斩白蛇……”姜令光听着车氏的声音,不由抬头看房梁,好似又看见了那白蟒,黑亮的眼睛,血红的蛇信,手脚不住地发颤。
“令光,令光!”车氏轻轻摇了摇女儿,姜令光回过神来:“阿娘,外头乱七八糟的话你就不要听了,也不要多说。这个,可不一定是好事。”车氏仍很是认真的样子,她虽不是愚妇,但这神异之说从来都是值得一信的,便道:“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出生的时候,阿娘就是亲眼看见的,满屋子的……”姜令光有些害怕,更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打断了道:“阿娘!你又来了!”车氏见女儿真的恼了,虽然不解,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又拈起绣花针。
屋子里静悄悄的,屋外飒飒的是西风扫落叶,冷光清寒。“夫人,三郎君回来了!”夭儿忽然出现在门口,话音落时,南练萧已经跨进了门。姜令光和车氏还没来得及将意外惊喜放到脸上,但见南练萧拱手一拜:“岳母还未安歇?”车氏见了这温文尔雅又器宇轩昂的女婿,呵呵笑着,其他的也顾不上,忙道:“我这就去歇了,将军也劳累了,早点歇着吧。”
嘱咐了丫鬟将车氏送回房中,夭儿去准备沐浴祓除的药汤,姜令光亲自捧过安神茶,递给南练萧。姜令光不敢过问辟邪城的事,痴痴地盯着南练萧无声地喝着茶,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自己痴想的影子,屋里便越发静得可怕了。
这一夜,南练萧总算沉酣。一年多来,国事家事,两下忧愁缠绕不清,让南练萧心头抑郁难安。南练萧从不把心头的想法轻易告人,因此人人都说他稳重老成,锋芒内敛,是成大事者。只是有的时候,南练萧收敛得太深,身边人对其捉摸不透倒还罢了,可自己心头的负担,只能他独自承受了。
而这一夜,姜令光彻夜未眠。她依偎在南练萧身边,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倒更加觉得孤独了。这孤独透着些心酸和心痛,一半为了她自己,一半为了南练萧。姜令光回想起往昔点滴,自己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说了许多空头的大话,可到如今,这些大话竟都成了她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姜令光隐隐约约意识到,总有一天,她连这样时刻都会失去。
一日休憩,南练萧书房看书,裴庆之由外匆匆而进,略带喜色地小声向南练萧道:“张使君到了。”南练萧没反应过来是哪个襄阳府的哪个官吏,裴庆之一拍脑袋:“是舅翁。”南练萧顿时又惊又喜,忙道:“快请!”裴庆之小跑而去,又领着张策弘匆匆而入,见了南练萧,两人都快步相迎,拉住了彼此的胳膊。南练萧喜道:“小舅,我总算把你们等来了。”张策弘笑答:“江洪祏力荐夏郡王为使持节,都督南徐州、兖州军事,兼任二州刺史。我看他们两个心里已经有些算盘了,所以前日夏郡王赴任,我推辞身上有疾,便未同行,想起你的话,就马不停蹄地往襄阳来了。”
甥舅两个进了书房,南练萧一面命人上茶,一面忧心问道:“听小舅的意思,六公已经按捺不住了?”张策弘意味深长地一叹,道:“新春之前,朝中必然要天翻地覆啊。”南练萧便又问起南幼萧,得知其仍旧决定留守京中,分外忧心,张策弘因道:“我仔细想了,还是应先往郢州找大郎。他虽然有些固执的性子,但到底跟你我一条心。”
南练萧并不觉得十分妥当,他太了解南元萧了,但是那对主上忠心不二的心意,就无人能动摇。虽然南练萧无意起事,但此等拥兵之举在南元萧看来也是如同叛逆了,若要劝动南元萧,只怕难上加难。张策弘看出了南练萧的顾虑,便笑道:“你不用忧心,我既然来了,也就替你做了打算。你亲自修书,我亲自送信,这僧面佛面,大郎总该看一个吧。”南练萧欣然了,单腿侧坐在榻上,提笔修书,但见写道:“今六贵比肩,人自画敕,争权睚眦,理相图灭。安陵王性猜量狭,陈达显刻薄凌人,徐嗣孝听人穿鼻,江家兄弟无断,刘士穆暗弱。一朝祸发,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为身计。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足以匡计,与时进退,此万全之策也。”
写罢信,南练萧亲自封装好了交给张策弘,道:“小舅且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吧。”张策弘接过信,颇显犹豫,道:“既然信已写好,何必再等。如今局势,谁能说不是一日一变呢?好在郢州不远,我三五日便回,等我消息吧。”张策弘抬腿要走,南练萧紧拉了一把,不放心地道:“若是兄长终究不肯呢?”张策弘思忖着道:“就算他不肯,也还不至于将你我告发吧?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大郎君的。”
南练萧不再多言,亲自将张策弘送出门外,又亲自牵了马,目送着远去。回到书房,南练萧斜倚榻上,看着架上凝墨的毛笔出神。一时裴庆之同夭儿进来,环顾左右,惊讶地问道:“张使君呢?”南练萧起身理了理白袍,道:“哦,有些要紧事烦求小舅去办,他已经走了。”夭儿拍了拍裴庆之的肩,笑道:“算了,我还是赶紧回厨房说一声,免得厨娘们手太快了。”二人见南练萧毫无表情,满腹心事,便悄然退了出去。
几日来,南练萧不曾离开书房一步,府中上下也无人敢来打扰。这天午后,夭儿提着食盒悄声进来,伏案阅文的南练萧只当是裴庆之,问道:“小舅去了有五日了吧?”夭儿答是,南练萧一惊,抬头道:“你这丫头,怎么忽然来了?”夭儿送上食盒,道:“夫人让我送些莲子汤来,说天气渐渐凉了,怕三郎君公务劳碌,伤了身子。”
南练萧接过莲子汤却又放下,夭儿环视屋中,空荡荡,冷清清,堂中的炭盆上热着一壶茶水,底下的炭火却已经快要熄灭了。夭儿用铁叉挑松了煤炭,空中似是无心之语,道:“自从三郎君娶了新夫人之后,夭儿从跑腿的丫头变成了陪房的丫头,天天闲呆着,手脚都快懒散了。”南练萧听了夭儿这话,一愣,道:“果真是令光让你送莲子汤来的?”夭儿笑道:“这个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夭儿现在总觉得,不找点理由,竟不敢到三郎君这里来了。三郎君,张使君往郢州也有五日了,怎么算,都该回来了。”南练萧不言,夭儿又道:“夭儿知道,三郎君现在打算做的事情非同一般。可三郎君到襄阳府衙时日还短,若是没有信得过的人办事跑腿,别忘了还有夭儿。”
至此,南练萧才恍然,不觉笑了,向夭儿道:“这些年来,你为我也是鞍前马后地劳碌,难为你是个女儿家了。”夭儿带着仿佛不认识的眼神看着南练萧,道:“三郎君,你什么时候在夭儿面前也这么婆妈了?夭儿可不是那些千金小姐,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南练萧忍不住将夭儿上下打量了,这丫头一年来确实比以前滋润了些,不再逢春日晒,肤色已然恢复了江南女子天生的细嫩白净,腰身也柔和了许多,倒更像是个女孩子了。南练萧不由一叹,又道:“只是你究竟是女孩子,这些年,竟也耽误了你的婚嫁。”
夭儿忙瞪大眼睛:“三郎君要把夭儿嫁出去吗?夭儿才不愿意嫁人呢!夭儿只会骑马射箭,不会洗衣做饭的。”南练萧随即也笑了:“将你嫁给裴庆之,不也还能骑马射箭吗。洗衣做饭的事情吗,还是让那些仆役们去做吧。”夭儿的脸蛋登时通红,急又不是,恼又不是,恰好门外传来裴庆之呼唤三郎君的声音,夭儿二话不说,从南练萧手中夺过莲子汤,放进食盒便走,正与兴冲冲进门的裴庆之撞个正着。
裴庆之与夭儿平日是打闹惯的,此时却见夭儿扭头并不理他,便凑近了细看,好奇道:“怎么了?你是当内宅丫头当久了,这气也短了?怎么从后面送点吃的来,就喘气脸红的?该不是天冷,冻着了?”说话时裴庆之伸手就要摸夭儿的额头,夭儿急得又是瞪眼又是跺脚,一甩手推开裴庆之,撒腿就跑。裴庆之被夭儿弄得莫名其妙,南练萧却在旁笑了,问道:“你这么高兴,是为了什么?”裴庆之狡黠地眨了眼睛,道:“三郎君,你猜谁来了?”南练萧反问是谁,裴庆之两眼放光:“羽林监吕元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