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朝都城辟邪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城门十二,南北各四,东西各二。每门具有三道,上起重楼宣楣,左右木刻龙虎相对,皆绣栭藻井。城外堑内并种橘树,宫墙之内则为石榴,正是满枝垂果之时,官道上均是垂杨与老槐,秋霜一至,纷纷风中散叶。
南练萧自阊阖门进城,直奔其五弟,安陵王南元光谘议参军南幼萧的府门,张策弘竟也在座。一见南练萧,二人均大为吃惊:“你怎么回来了?”南练萧将沈修文飞鸽传信的事说了,因问道:“如今情势如何?”南幼萧并不答话,只是为南练萧如此回京深感忧虑,张策弘道:“此事沈使君都不敢出面,我们如何能救得了?你亦知新君并不信你,而我两个因为夏郡王的关系也颇为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料……”张策弘胸中的余气随着“我料”二字一呼而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策弘之言南练萧已全然猜到,而他自己的心思,只怕众人也只能猜到八分。不错,南练萧是牵挂谢宣晖的生死安危,可一路上他对救得谢宣晖一命的希望却渐渐渺茫。朝中众臣围绕六公互为朋党却又勾心斗角,此番谢宣晖已是南元光、刘士穆、江洪祏、江洪祀四人的心腹大患,为了谋取大局,为了活命,这四人也断断留不得谢宣晖,而此时的南练萧岂有回天之力。
“夏郡王这里,有何动静?”南练萧忽然问道,张策弘看了看南幼萧,随即冷笑道:“我就在想,你冒如此风险回京绝非是脑子一热,总有些别的打算。”南练萧并不惧怕被张策弘看破了心思,直言不讳道:“新君昏庸,朝中诸事都是六公主政,岂能不乱?这六个人各怀鬼胎,彼此不服,长此下去,又要大乱啊!《左传》云,一国三公,吾谁适从。而今朝中六贵比肩,萧墙之乱不远矣。”张策弘听了忙问:“你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南练萧看了张策弘和南幼萧,压低了声音道:“你两个面前,我何必惺惺作态。大丈夫立世,能澄清玉宇是莫大荣耀。只是……”南练萧仰头遥望宫墙,又转过身来看南幼萧。南幼萧解得其意思,道:“欲成大业,必有痛失。当日王则敬谋反被宣晖兄告发,其族人都劝他将罪责都推到负责居中联系的儿子王隆幼身上,舍以人保全家。王则敬不听,结果只落得身首异处。如今雍州兵强粮足,地利人和,三兄若还是迟疑,难道要坐等屠戮?”
南练萧从架上取过南幼萧的佩剑,紧握手中,道:“别人倒还罢了,你可要随我去雍州。”南幼萧苦笑了道:“我倒是想去,可惜脱不开身。三兄恐怕还不知道,主上亲命,长兄到郢州任刺史了,前几日刚刚出京。”南练萧听了不禁跌足,忙问:“兄长去了?”“岂有不去的道理?大郎的性格你比我还清楚。我担心的是,他糊里糊涂地就做了六公的箭靶子!一旦有人起事,他……哎!”张策弘接道,说时更觉忧心,在屋中来回走着。
南练萧思及与南元萧手足之情,不觉动容,问道:“小舅方才说的在理,危局之下岂能不未雨绸缪。兄长去郢州,说来有险,但却也暗藏生机。”张策弘道:“你我心思果然不差。若是大郎同意,合你二人两州兵力,也就不怕了。”
三人正在南幼萧书房密议,门外忽传中书令沈使君到访。南练萧一惊,虽然是沈修文向他通报的消息,可如今他并不想让沈修文知道自己已经回京,于是向南幼萧使了个眼色,闪进屏风之后。南幼萧便携张策弘,一同将沈修文迎进书房。
沈修文方一坐下,便垂头丧气道:“不行了,已经无用了。尚书令徐使君已然听了安陵王等人的意见,要以妄贬主上,私论宫禁,毁谤亲贤,轻议朝臣的罪名惩处宣晖。这,这是没有指望了啊!”说着沈修文机警地看着二人,见张策弘面上并无十分的悲伤,南幼萧也显得早已预料到的样子,便问道:“你们,可往雍州去信了?”
南练萧看了张策弘一眼,张策弘笑道:“我早料到此事是这等结局,所以和五郎商量了,不要传消息给三郎。再者,雍州遥遥千里,纵然告诉三郎,也无济于事,不如等尘埃落定再去信吧。”沈修文皱眉道:“这,不大好吧?以练萧和宣晖的情义,倒时再告诉他,只怕他要恼恨的。”南幼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那也没办法,现在告诉三兄,岂不让他空劳挂念?我宁可让他事后骂我无情无义。”
沈修文听了只得呵呵讪笑,道:“你呀,虽不是和练萧一母所生,但待他倒是很贴心。”南幼萧白了沈修文一眼,道:“我自幼零丁,没福见到先母,生母偏偏又早亡,一家人里长兄和三兄待我最亲,我自然与他们贴心。沈使君,你也不必为我们兄弟多担忧了,这时候,咱们还是两边撇清得好。”沈修文在宦海中虽谈不上游刃有余,却也圆滑非常,这时候当然知道要两边撇清。只是这两日,沈修文也算度日如年:飞鸽传书至雍州,他虽不十分笃定南练萧会回京,却没料到竟无半点消息送回,这全然不是南练萧的作风。
正当沈修文坐立不安时,南练萧却在屏风后隐忍着心头的痛与恨。他深知谢宣晖必死无疑,可真的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不忍,但这不忍却不能改变什么。此情此景,和当年南云英死时是一样的,南练萧唯一心惊胆寒的,恰恰是这一人之死的背后,将会掀起轩然大波。
谢宣晖固然可死,但南元光诸人的谋逆之心却不可灭,更会因谢宣晖之死而加速众人的动作,又一轮血色的深宫权谋即将开始。只是这一次,南练萧不想再依附于谁了。为人爪牙只能保得一时之安,况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依之人一旦失势,谁能保全自身呢?与其如此,不如自谋自主,成则为王败为寇,倒显得光明磊落些。所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要学陶渊明挂冠而去那是不容易的,南练萧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注定要在宦海浮沉,那就只能就此走下去,哪怕沉沦呢。
一时,沈修文去了,南幼萧先自道:“沈使君可也真是狡猾,明明自己飞鸽传信给三兄,却到我这里探听消息,难道他是想我们出头去救宣晖兄吗?”南练萧从屏风后出来,脸色阴沉,不言不语,只是坐着。张策弘知他心情不悦,叹道:“记得王则敬死的时候,宣晖感慨说‘我不杀王公,王公因我而死’。我笑他书生意气,太过愚钝。而今看来,他倒是兔死狐悲了。”
这话点透了南练萧的心思。一叶而知秋,当此时局,谢宣晖之死便是这落地的秋叶,兰陵王朝的寒冬就要到来。南练萧心里燃起一团火来,那是一个明朗而热烈的希望,但细想时却又觉得渺茫。朝中六公相争,南练萧此刻还不能趟这浑水,可也不能不绸缪。想起前番张策弘之言,南练萧的眼睛终于亮了:“宣晖的仇,我是必报的。只是,还不是现在。”
不等张策弘和南幼萧相问,南练萧径直道:“以我之见,南元光、刘士穆等人必难齐心。刘士穆虽然忌讳夏郡王,但毕竟是主上和夏郡王的亲舅舅,他若是真的拥立安陵王南元光,岂非失去了天子舅父的尊荣。只凭这一点,江氏兄弟和南元光都要防范刘士穆几分。可江氏兄弟若真的归附了南元光,拥其嗣位……”南练萧说着一声冷笑,“南元光是何等人?他若是坐了大位,还会让江氏兄弟把持朝廷吗?他们之间,又是一场博弈。”南练萧的面色仍旧凝重,只是目光越发沉静,缓缓向张策弘道:“若真立了南元光,非但刘士穆和江氏兄弟,连徐嗣孝、陈达显等人都权威难继。我多少知道南元光,他的猜忌之心比先帝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看,不如静观六公自乱阵脚吧。”
张策弘为南练萧一番议论所折服,深表赞同,南练萧却向他道:“小舅,夏郡王那里终非善地。我看,你还是早些离开的好。”张策弘点头会意,笑道:“我要想抽身,还是颇为容易的。况我妻儿老小均在老家,无有顾虑。只是你想好了,这六人内乱之后,你又当如何?”南练萧回头看着一直托腮发呆的南幼萧,便再次问道:“你不跟我去雍州吗?”南幼萧咯咯一笑:“兄长想着我,我心里领情,可我确实不能离开京城。我虽然已经不太往安陵王府里去,可到底是他的谘议参军。再者,若是我家一个人都不留在辟邪城,只怕六公未乱,主上就要先起疑心了。”
南练萧听了顿时心坎湿润。这几年里,二兄南仲萧、四弟南季萧相继病逝,南练萧和长兄南元萧外放任职,家眷都不在京城。姐妹们都已出阁,先君留的几个姨妈也都回毗陵郡老宅颐养天年,唯有五弟南幼萧、六弟南文萧和七弟南僧萧三人还逗留京城。南文萧和南僧萧尚无官职,南练萧若要将他们召去雍州无可非议,可南幼萧……南练萧不敢直视南幼萧,他心里头的不忍永远不能抵抗那份理性。南幼萧说的对,兄弟七人必须要有一个留在京城。
沉吟许久,南练萧轻叹一声,道:“我来的时候,谢氏殁了。襄阳的讣告想必就要送来,到时你就按规矩料理这边的事吧。将来若是遇到生死大事,千万不要贸然行事,也不要听从长兄的。我,在襄阳等你们。”南幼萧和张策弘先听见谢流徽的死讯自然吃惊,但往下听时更知南练萧心头重负远胜丧妻之悲,于是各自无言,默然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