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范阳人吕元瑜虽出身寒贱,却因勤学苦读,为人忠孝而受时人推崇。其人身长七尺五寸,容貌甚伟,曹辈之中人人敬仰。当日拓跋元宏南攻钟离义阳,崔君山、曹虎久不援救,恰是吕元瑜单舸入江,将裴业叔大军请来。南练萧与之神交已久,只可叹总无机缘得以一见,今日忽听吕元瑜到访,忙亲自迎出大门。
吕元瑜见了南练萧,还未及行礼就被南练萧拉住,虽说二人是初见,但并无客道生分的虚言:“我当日听说尚书令徐使君邀先生入幕府共事,只以为先生随了他去了呢,不曾想先生竟来襄阳找我!”吕元瑜笑道:“徐使君胸无主见,容易受制于人,谋才胆略尚不及安陵王,我若是跟了他,岂能长久?这些时日我一直呈请西归,镇边御敌,恰好茂县县令空缺,便让我补了。”南练萧大喜:“太好了!先生来了,我如虎添翼!”
二人一径入屋安坐,吕元瑜擦了额上的汗,脱了大氅,南练萧亲自接了,又奉上茶,吕元瑜喝了道:“我素知将军不是池中之物,而今朝廷将危,愿随将军成就功业。”南练萧高兴地几乎摩拳擦掌,诚心请教道:“先生一路行来,想必对襄阳城防已经有想法了,还请先生明言。”吕元瑜哈哈笑着:“别无其他。进城时见山上古木葱茏,山下檀溪静深,此乃藏货养兵绝佳之地。”南练萧不禁微笑,道:“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前日张策弘张使君也是这么说,我这几日正在思虑此事。”南练萧拉着吕元瑜坐下,道:“目下雍州精兵万余,仍在操练。我意命人上山伐木,沉于檀溪,接着山形水势暗中打造车船,锻炼斧钺刀枪。”吕元瑜听了深感敬服,点头道:“将军这个主意甚好。”
正在此时,裴庆之又跳了进来:“张使君回来了!”南练萧和吕元瑜都忙起身相迎,三人相见,又是一番寒暄。再度坐定后,南练萧也不避讳吕元瑜,问张策弘道:“如何?”张策弘撤去喜气,摇头叹道:“大郎不愿。”吕元瑜一听便知二人所言何事,便问道:“大郎君就在郢州,兄弟相照,成就大业,为何不从?”张策弘道:“我也这样说过。且不论废昏立明乃是如同齐桓、晋文二公所创之大业,就是为了保全身家性命而拥兵自主,也未尝不可。”吕元瑜思忖了,道:“将军在辟邪城的亲眷,还有几个?”南练萧答道:“兄长自然要顾念家小,这只是其一。关键在于,他毕竟心在朝阙,岂肯做此背主之事?我等也不能勉强。”三人叹了回气,张策弘又道:“好在大郎不是那种忠义到糊涂的人,你给他的信已经烧了。他虽不能起兵助你,但也不至于兄弟为敌。这,也算是在帮你吧。”
尽管多日来南练萧一直担心南元萧会拒绝自己,可一旦确认了,反而十分平静,更笃定了心意。“裴庆之。”南练萧唤道,裴庆之上前,只听南练萧命道:“去把夭儿叫来,我需她回一趟辟邪城。”
夭儿携信东行后,襄阳府内一切如故。南练萧同张策弘、吕元瑜白日共商公务,晚间则谋划时局,内中之事对外不提一字,裴庆之也终日在校场练兵,只说是防御敌寇。
这夜,南练萧忙罢诸事,方想起有数日没有到姜令光的房中去了,便来至后院。院中悄然无声,屋内还亮着灯火,南练萧见左右并没有守门的丫头,便放轻了脚步走近前去,隔窗一看,原来姜令光正带着两个丫鬟在灯下缝衣刺绣。南练萧推门而入,道:“这么晚了,还没歇息?”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不必行礼。
姜令光见了南练萧,忙换做喜色,上前道:“将军今日得空了?”南练萧语气中带着几丝愧疚,柔声道:“几日来公务繁忙,冷落你了。”姜令光听时自然温暖,恨不得马上诉说委屈,可却道:“将军怎么又说这话,令光不觉得受冷落了。”南练萧因又问为何不睡,又看姜令光所作的衣裳,姜令光解释道:“如今夜长天冷,真该多做两件冬衣。”南练萧摩挲着绣架上的锦袍,也不再什么,走到榻边坐下,吩咐丫鬟们都退下,将手伸向姜令光。姜令光走上前来,默默地在南练萧身边坐了。
南练萧环视屋内,忽然道:“夭儿去了,也有十多日了吧?你这里可习惯。”姜令光本想撒娇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妥,便笑道:“我有什么不习惯的。夭儿本来就不该天天呆在这后院里做杂活儿,她比外头那些一般的男人都要强很多。我知道,虽然她在我这里伺候得十分尽心,但心里头还是想着帮将军做事的。”南练萧感叹了一会儿,便说起打算择个良辰吉日替夭儿和裴庆之完婚的事,姜令光听了这才由衷地高兴起来,孩子般地笑靥如花,道:“太好了!我还想,什么时候提点一下裴庆之,男子汉大丈夫要主动些,别让夭儿空等。如今将军做主,岂不更好了!”
由此,屋内开始生出些暖心的气来,南练萧和姜令光彼此依靠着静坐,说起家长里短的话,简单琐碎却很贴心。二人心中都已缠绵缱绻,但因在谢流徽的丧期,就都忍住了。坐到半夜,南练萧终于合眼睡去,姜令光为其垫好枕头,盖好锦被,望着心爱的丈夫,却只剩叹气声。
天色放光时,南练萧独自醒来,看姜令光在外间的坐榻上伏趴着熟睡,身上披着的黑缎大氅已经滑落在地,于是上前为其轻轻披上,无声地开了门出去。院门外正好有仆人来报信,称南文萧和南僧萧昨夜就已经到了里襄阳城二十里外的驿馆,这会儿已经出发,午时便能入城。南练萧便问夭儿可曾回来,仆人说不知道,南练萧不觉疑惑,于是忙命人快马去迎南文萧和南僧萧。
南练萧命夭儿携信邀南文萧兄弟二人来襄阳,如今却未与二弟同归,南练萧便担心京中有变,而其所想却也不差。
夭儿那日快马赶到辟邪城,先入南文萧、南僧萧府中传信,随后便来见南幼萧。南幼萧正在房中与几位朝中友人说文解字,描书临帖,忽听家人传报说夭儿来了,不禁笔下一抖,将字写歪。夭儿入得堂来,也不避众人,先跪拜道:“三郎君遣夭儿传信给五郎君,说过了新春要将谢氏夫人的灵柩送归毗陵郡安葬,但不便先派人从襄阳过来安排。三郎君烦请五郎君多操些心。”
南幼萧知其用意,而在堂宾客也都知晓礼仪,忙道家务事要紧,纷纷向南幼萧告辞。待众人都离去,南幼萧先自问道:“六郎君和七郎君都答应去了吗?”夭儿点点头,南幼萧道:“我料想也是。三兄可有别的话要告诉我?”夭儿道:“三郎君说,凡事在心,五郎君去不去襄阳不在三郎君说什么,只看五郎君自己的意思罢了。”南幼萧知趣地笑了笑,夭儿又接着道:“三郎君还说,六公若有异动,先动手的必是安陵王,而势力最强的也是安陵王,请五郎君小心行事。”南幼萧笑叹道:“三兄总是这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猜的不错,这几日,安陵王的诸位门客都快踏破我府上门槛了。”
正说着,屋外传来响亮的脚步之声,南幼萧忙向夭儿使了个眼色,看向房梁。夭儿纵身一跃,如狸猫一般轻身蜷伏于一尺宽的横梁之上,毫无声息。那边屋门被猛地推开,来人正是安陵王南元光的门客,南幼萧军中同袍黄庆昙。
黄庆昙进得门来,见左右无人,好奇道:“青天白日的,你关门做什么?”南幼萧神色镇定,道:“天这么冷,难道开门和西北风么?对了,你怎么莽莽撞撞地就闯进来了?要是我这里坐着其他同僚,你可就失态了。”黄庆昙的鼻子眼睛都走了形,苦着脸道:“我这是有事找你商量。安陵王命我今夜往青溪桥刘府……”黄庆昙还未说完,南幼萧便抬手阻住,问道:“既然是殿下的意思,你应该照办啊。毕竟,你是他的门客。”黄庆昙面作难色:“可真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南幼萧冷笑一声,道:“你这真是替古人担忧。殿下决心要做的事情,你不做,自然还有其他人做。你做了,回不了头的只是安陵王殿下,又不是你。殿下若是成事,你便是功臣;殿下若是败了,你早些想个法子撇清,不就好了。”黄庆昙犹如醍醐灌顶,僵坐在那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不停,忽然笑道:“哈哈,我没白来。还是你聪明,比我通透多了。”说完连一口茶也顾不上喝,又匆匆去了。
夭儿从梁上跳下,向南幼萧道:“五将军,安陵王是要杀了刘士穆不成?”南幼萧道:“江洪祏兄弟之所以摇摆不定,就是因为刘士穆有心向着夏郡王。刘士穆意思,江氏兄弟就没了退路,自然要与安陵王站到一起,到那时,安陵王何愁大事不成。”夭儿回忆,道:“那,刘士穆现如今还不能死了?”南幼萧笑道:“外乱不如自乱。夭儿,烦你走一趟吧,只要让刘士穆知道有人来杀他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