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下等房舍是给那些最低等的粗使仆人住的,昏暗狭小的房屋中常常要住上七八个人。但在姜令光看来,这样的屋子也不算什么不堪的地方,与她旧时的家倒很相像。被推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姜令光本能地转身扑了回去,但门还是无情的关上,传来落锁的声音。姜令光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夭儿!夭儿!”,不觉失声痛哭。姜令光刚刚还自以为能坦荡地接受谢流徽的责难,却发现早被她的无情击倒,打在夭儿身上的杖刑,宛如利刃割破了姜令光的心。
门栓上传来开锁的声音,姜令光噌得站了起来,夭儿被两个做粗活的仆妇架了进来,扔到了床上。她已然昏厥过去,淡绿色裙上渗出了斑斑褐色的血迹。姜令光呼喊着夭儿的名字,像年幼无助的孩子,任泪水打湿薄薄的床褥。
铜盆中的清水变成了血红的污水,姜令光不让任何人插手,自己一点一点地为夭儿擦拭伤口,然后敷上膏药。入夜时,老仆妇抬进舂米的石臼,放下一斗稻谷,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走了。夭儿昏睡着,没有发出点滴呻吟。姜令光看着窗外变黑的天空,稀疏的星光,心里一阵胡思乱想。她害怕夭儿会死,害怕她们等不到南练萧回来。想到南练萧,委屈和伤心也涌上心来。他此刻在军营里做些什么,他是否知道姜令光所受的这些委屈?泪水湿润了脸颊,姜令光小声抽泣着,哭了一会儿自己又觉得很没劲。她怎么能怪南练萧呢?他已经竭尽全力地待她了,但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南练萧不可能为了一个姜令光放弃大业啊!
夭儿在床上躺了七天,终于可以支撑着坐了起来,姜令光也已经舂出了第七斗米。这天清早,姜令光起床时便觉得房中闷闷地,推开窗户,窗外的空气也是闷的,湿气弥漫各处。夭儿额头上渗出点点汗渍,姜令光握她手时觉得她的肌肤有些黏腻,问道:“夭儿姐,你热吗?”夭儿摇着头说:“热倒是不热,只是有些闷,入夏了,一到雨天就是这样的。”姜令光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是啊,想不到,都是夏天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姜令光不再说下去,一年前与南练萧成亲的情景如今想来是那么遥远。
姜令光久久看着夭儿,终于开口问道:“夭儿姐,我有件事很想问你。你那天和夫人争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夭儿遮掩了神色,道:“没什么意思。你应该想得到,夫人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打人了。”姜令光摇摇头:“不。我虽然明白,但也看得出中间有别的事情。我一直觉得,你和将军对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就是一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可我就是能感觉得到。夭儿姐,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不想继续装糊涂,我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阴云之上滚过阵阵闷雷,天色越发阴沉,暴雨前的风卷起几片叶子,打着旋儿地飘过。夭儿已经不再会为曾经的一切哭泣,只是缓缓地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自那之后,我见到的三郎君永远是心思深藏,不苟言笑。我从来不知道还什么人能让他魂牵梦绕,牵肠挂肚。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有很多事业要去做,可谁又能从真的体谅关怀他心底里的柔弱呢?你千万不要以为三郎君是拿你当做我娘的替补。要知道,在这个世上,你是唯一那个能让三郎君暂时忘记烦恼的人。这也是我敬你,爱你的原因。我这条命已是捡来的了,为三郎君、为你,就算是死,我也不在乎!”
夭儿的声音停止了,可姜令光心中的情愫才刚刚开始萌生。曾经的愁闷、幽怨和不解都统统散去,只留下那最原始的纯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只要有了一份真情,又何必计较其中的坎坷艰难?姜令光已经得到了一个唯一,如此人生,足矣。
窗外已是黑云密布了,沉沉的天空压抑着大地。姜令光看着树叶一阵狂舞,大风猛地将窗户吹得关上了,她费力地推开窗来,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将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是一声惊雷,然后轰隆隆地在长空中绵延去。姜令光和夭儿还沉浸在天公的怒吼中,房门却被推开了,仍然是看守她们的那两个仆妇。姜令光和夭儿相视一眼,便知风雨已来。
“如夫人,夫人请如夫人到厨房舂米?”仆妇道。夭儿冷笑道:“米已经舂了七斗了,怎么还不够夫人吃的?还要道厨房去舂?”两个仆妇不答话,姜令光握住了夭儿的手,笑着镇定地看她,口中轻念着“没事”二字,转脸道:“走吧。”仆妇看了她一眼,收了眼里的光,低头让出门来,姜令光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刚走出屋子,瓢泼大雨就洒了下来,大风吹着雨线往回廊上扑来,打湿了姜令光的裙子,粘在了腿上。姜令光缓缓走着,仆妇们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由西院通往后院厨房的路上并无遮雨之处,姜令光在月洞门前站定,眼前是密密的雨帘铺开了一片银白,不见人影。姜令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凉意,正要问仆妇为何不去取雨伞,但见旁边本来几个同是做粗活的仆妇。
几个人对视一眼,走上来拉着姜令光就往后院里走。姜令光被她们有力的臂膀架着,双脚拖在地上,几乎不能站立。恐惧和愤怒涌上心头,姜令光扯着嗓子喊道:“放肆!放开我!”可这些仆妇像聋子一样装作没听见,架着她就往厨房的水井走去。姜令光开始恐慌,雨珠打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她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那些雨水好像很重,让她的身体往下坠。
“她,她是要杀我!”姜令光心里慌了,在得知桃叶的故事后,她已经相信谢流徽做得出这种狠毒的事来。姜令光憋足了劲儿喊道:“你们这帮恶奴,今日你们得逞了,将军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以为是替夫人干的,可到时候,将军只会让你们为我陪葬!”
仆妇们被这话吓到了,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将姜令光摔在地上。姜令光忘了疼痛,赶紧支撑着爬起来,拔腿就跑。仆妇们见状忙都追了上去,将她围在中间,彼此都呆站着,只有刷刷的雨声。半响,一个长脸的仆妇说道:“这事要是办不成,只怕我们今天就活不了了!”姜令光听了想要从人墙中冲过去,却被好几双手拉住,顿时绝望了。
突然,只听见啊得一声惨叫,几个仆妇都松开了手。姜令光站起来,打了个踉跄就往旁边的仆妇身上倒去,那仆妇竟也软了身子,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姜令光已经彻底慌了神,胡乱地爬起来,却发现衣袖上浸透了血迹,吓得大叫。噼里啪啦的雨声中,一阵疾跑的脚步声靠近,姜令光抬头一看,却是管家带着自己平日使唤的丫鬟、男仆们。
丫鬟们赶忙扶起姜令光,男仆们则上前押着那几个仆妇,管家连声说道:“如夫人受惊了!快扶如夫人回房歇息去!”姜令光惊魂未定,脑中和眼中都是空白的,任丫鬟们扶着就往回走。月洞门旁,她恍恍惚惚看见门边倚着个人,盯着对方看了半天,方才看清楚是夭儿的脸。夭儿用肩背抵在门框上支撑着身体,她的左手无力地握着一柄弓,腰上还挂着箭袋。姜令光的泪水夺眶而出,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夭儿。
回了房中,姜令光刚扶夭儿在榻上躺下,小丫鬟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如夫人,不好了!夫人带着好些人过来了!”姜令光惊恐地看着管家,素来做事稳健的老人捋了捋胡子,沉默不语。夭儿支撑着坐了起来,按住放在茶几上的弓箭,冷笑道:“来的正好!我还担心她不敢来呢!”话音刚落,谢流徽跨进了房门:“哼!好大的口气!”
谢流徽扫了一眼众人,将目光定在了夭儿身上:“看来我真是小瞧了你。这些年,你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将军的武功应该是传男不传女啊,为什么对你偏偏是特例?”夭儿哼哼笑着,手握那柄弓,一步一顿地向谢流徽逼近,腰中的箭袋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箭上的羽毛或明或暗地闪着光。谢流徽吓得退了两步,但她还是昂起头,迎接着夭儿,结巴着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夭儿冷冷地道:“枉你和三郎君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居然这样不了解他,居然以为他是那种风流浪子!就凭这一点,你配不上三郎君!你都不如我娘亲了解三郎君!如今,你更比不上如夫人!”谢流徽几乎倒仰过去,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神情中满是害怕和恐惧。夭儿的话无疑击溃了她的心里防线,谢流徽冲过来,双手抓住夭儿的肩膀,拼命摇晃着:“你说,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孽种?你是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你?养着你?为什么?”
“这才是你可怜的地方,你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信不过,你还能相信谁呢?我们和将军的关系就是你从我娘亲口中听到的那样干干净净,是你自己的心蒙了灰尘,也蒙蔽了眼睛。要不是你逼死了我娘亲,又恨不能对我斩尽杀绝,三郎君怎么会冷落你?到今日,不是如夫人抢走了三郎君,而是你自己把三郎君推开了。可叹你,还是这样愚蠢不自知!”夭儿一字一句,听起来很平静,可却蕴藏着深深的仇与恨。
谢流徽无力地笑了,她十多年的疑惑终于到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曾经听过许多遍,可这一次,她真的相信了。但可笑的是,谢流徽至此才终于明白,为了这个答案,她赔付了多大的代价。原来,一切的消逝不是为了这个答案,而是因为心中的那个执念。谢流徽理解了南练萧曾经的话,可惜,她理解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