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切都同谢流徽未曾来时是一样的,只是姜令光的心情再也不同了。这一次,她终于成熟了,她终于了解了南练萧曾经的一切,终于要真的走进南练萧的人生了。
人之一生,最可怕的是欲望。求而不得便生痛苦,无尽的欲望便是无尽的痛苦。想要安然从容地走完一生,就要除去虚妄。姜令光依旧同情谢流徽,她从谢流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份唇亡齿寒的悲伤。尽管姜令光得到了南练萧的爱,但是,她终究只是南练萧人生的一部分。对于南练萧,她不能渴求得太多。
这天,姜令光挽着伤愈的夭儿在庭中散步,忽听墙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如夫人!如夫人!天大的好事啊!檀石国君死啦!檀石军队都忙着回去奔丧了,将军他就要回来啦!”姜令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问真的吗。管家指着墙外,笑道:“如夫人听啊,老百姓们都上街欢庆呢!方才太守已经派人来说了,将军他们过两天就回来了,再也不用打仗了!”府中上下顿时人人欢喜,姜令光忙嘱咐打扫一新,准备食物衣裳,好迎接南练萧。旁边走过一个在谢流徽房中伺候的一个丫鬟怯怯地来报:“如夫人,夫人病重了。”
秋夜的院落阴森凄凉,院中的花草凋零而杂乱,房中的一点豆光映衬着这样的冷落。谢流徽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姜令光忍不住叫了她两声,谢流徽知道是姜令光来了,便将头扭向床里。姜令光无法,只得叫过乳母:“夫人是何时病的?为什么不早点禀告?”乳母一面擦泪,一面道:“那天从如夫人房中回来,夫人就病倒了。起初面色还好,也肯用饭,但渐渐就饮食无味,一日不如一日了。刚刚听见消息说三郎君要回来了,夫人一时情急,就晕过去了。”
姜令光叹了口气,走到谢流徽床边,想劝慰她几句,可谢流徽把头又向里歪了歪。姜令光知道谢流徽不愿意面对自己,只能作罢。又问乳母道:“孩子们都好吗?应该让他们过来看看夫人。”乳母正要答话,谢流徽却翻身做了起来,饿狼一般瞪着姜令光:“我还没死!你别打我孩子的主意!”姜令光被吓住了,谢流徽狰狞的面孔仿佛随时都可以扑上来咬死她。姜令光知道谢流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上前解释,却被夭儿制止了。丫鬟送过粥来,姜令光本想着亲自服侍谢流徽喝下的,至此却只能安慰道:“夫人,这是新稻熬的粥,你趁热喝了吧。我,先走了。”姜令光不敢再只是谢流徽的目光,低着头,恭敬地往外后退了两步,转身出门。
未走多远,就听屋中传来清脆的碗碟摔碎的声音,谢流徽歇斯底里地吼道:“都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们!”姜令光愣住了,眼中流下泪来,再一抬头,却发现南璞玉如幽灵般站在廊檐那头,面上挂着一丝阴冷的笑,看的姜令光浑身不自在。
三天后,南练萧回来了。姜令光本应该是欢喜不已的,可她却欢喜不起来。这短短几个月,人世沧桑仿佛具已历尽,姜令光有很多苦处,可看着南练萧深皱着的眉头,就都忍住了。
入夜后,南练萧挽着姜令光的手月下听风,看着那风中摇曳的树枝,南练萧慨叹道:“令光,你听这风声,闻这空气中的味道,和两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姜令光伸手抚摸了一片残叶,答道:“确实很像,只是,你我都不再是那时的你我了。这是否也算是物是人非呢?”南练萧警觉地看着姜令光,问道:“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姜令光笑而不答。南练萧看了一眼夭儿,因又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家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夫人她,究竟为什么病了?”
姜令光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笑道:“我若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将军必然不信,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将军还是去看看夫人吧,您走了一个月,今天回来了总要见一见,何况她身体不好,应该多关心她些。”南练萧十分无奈,道:“并非我不愿见她,是她不想见我。她有病在身,没有出来迎我,我也没有说什么。她既然托丫鬟传话,说是想静养,意思已然明白,我又何必强求呢?再说,她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南练萧径自往房中走去,姜令光在后面跟着,南练萧突然回身,还是将信将疑地:“令光,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情吗?”姜令光还是一语不发,径直取出那件在箱底压了一年的衣裳,为南练萧披上,道:“就是夫人嫌我这两件衣裳做得不够好,不让我给将军穿。”南练萧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心知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可既然姜令光已经看淡,他自然也不必再计较下去。
月光洒进屋中,姜令光依偎在南练萧的臂膀中,任凭脑中飞闪过各种乱七八糟的念想。“哎——”姜令光忽然长叹一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南练萧抽出胳膊支着头,看住姜令光,问道:“怎么了?”“没什么,我只叹了一声而已。”姜令光忙解释着。南练萧若有所思,随之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要乱想,近日有些事情,让我很烦心。”听南练萧这么说,姜令光果然就不再胡思乱想了,她不知道那些让南练萧烦心的具体是什么,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更加烦恼。
南练萧又叹了口气,道:“令光,为我弹首曲子吧?”好熟悉的话语,姜令光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与南练萧的新婚之夜。“将军想听什么呢?”姜令光温和地问道。南练萧眼神迷离,道:“随便,你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吧。”姜令光瞬间回到了现实,发现今日的南练萧也心乱如麻了。走到瑶琴前,姜令光理了理琴弦,随意拨出几个音,只觉得以前的儿女情长的曲子都不想弹了。随着指头的跃动,琴弦上跳出了一首新的曲子,姜令光和着那曲子,随着自己的心,吟唱了起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烛火莹莹,南练萧捧书闲阅,姜令光一旁奉茶绣花。夜未阑,风声也止住了,屋里屋外都静谧无声。檐廊下忽然有三两声羽翅扇动的声音,南练萧侧耳细听,姜令光却浑然不觉。夭儿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只灰羽信鸽,信鸽的脚爪上闪着一环金色。“三郎君!”夭儿的声音短促有力,举着那只信鸽,仿佛世上在没有别的要紧的东西了。南练萧忙接过信鸽,取出一细细卷好的纸条,一面乃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一面只有四字:“宣晖有难。”夭儿慌道:“三郎君,我即刻回去。”夭儿说着就要走,却被南练萧喝住。
此种金环信鸽用的乃是最快最好的鸽子,百里一换,千里路途两个时辰即到。这是辟邪城传信的商户专为在京高官设置的,一旦遇到抄家灭族的大事,用这样的信鸽传信老家,好叫族人早作准备。当然,所用花费也是不菲信乃沈修文所发,若非生死大事,他岂会如此?南练萧与谢宣晖情同手足,当此之时真恨不能即刻飞往辟邪,但事情未明,他岂能轻率行事。谢宣晖为何有难,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南练萧是雍州刺史,若非朝廷宣召,不能擅自回京,倘或不明就里地就搀和进谢宣晖的事情,就祸福难料了。
南练萧转身在榻上坐下,用胳膊支着凭几,肌肉僵硬地凝固在脸上。他眉峰竖立,眼眸深处的光随着小小信纸上的字,一行一行地往下移,又往上移,绝不能错过一字。原来,江洪祏兄弟有心废黜新君拥立安陵王南元光,想将谢宣晖援引作党羽,便任其卫尉一职,欲逼谢宣晖就范。谢宣晖无奈之下只得想刘士穆告发,孰料却做了与虎谋皮之事,刘士穆竟向南元光投诚,当即将谢宣晖关押。
天下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握于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手,南元光等人若要杀了谢宣晖本是易如反掌。然谢家乃是望族,数百年的诗书门庭,纵然皇权几度更迭,却无一君王敢轻视谢氏族人。谢宣晖在族中以才智著称,乃是一门翘楚,南元光等又不敢轻举妄动。沈修文费尽心思才得以悄悄入狱相见,探知内幕,却不敢贸然行事,只得飞鸽传信,将实情统统告诉南练萧。
南练萧闭目垂头,松了肩颈坐在那里,心里不停地劝服自己放弃去辟邪城救谢宣晖的想法。他不是不在乎谢宣晖的性命,可南练萧回辟邪城又能做什么呢?朝中六公主政,此事牵连到其中四人,其与二人的心思还不知道,南练萧回去能有何用?南练萧可以向新君南明贤告发,可惜他并不是南明贤的亲信,准确说来,南明贤并不喜欢他。谢宣晖一下子坠入漩涡最深处,可叹南练萧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到时不但救不出谢宣晖,还可能引火烧身。这一点,只怕沈修文也清楚,否则他堂堂中书令为何只能花费重金飞鸽传信将此事告知南练萧而不设法救人呢?
死寂之中,姜令光已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半晌之后,夭儿略带泣声地道:“三郎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夭儿不求别的,只想问三郎君一句,若是谢使君死了,三郎君会不会后悔?”南练萧睁开了眼睛,屋中因烛火燃尽而光线昏昏,让他想起了南云英死的那个晚上。“夭儿,去叫裴庆之,备马。”南练萧轻轻地发出命令,夭儿破泣为笑却又迟疑了:“可襄阳这边,该找什么说辞呢?”南练萧不禁为难,这一去至少也要五六日,要找一个好借口可不容易。正在这时,谢流徽房中的丫鬟急冲冲地来到门前,喊道:“三郎君!夫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