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白露,怆怆独枕凉。襄阳城雍州刺史府的官衙内,姜令光对月长吁,止不住满怀凄清。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满襄阳城的人都知道南练萧奉先帝奉遗命为雍州刺史,因此一面为国丧而痛哭流涕,一面又暗中欢喜,盼着有真正安生的日子可过。姜令光自然也欢喜,可私心想起,最终还是幽怨多一些。
卓文君曾有诗:“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一心人,姜令光是得到了,可莫说白头不相离,只是眼前,已是伯劳飞燕各东西。南练萧一走三月有余,虽时有书信传来,言中不乏相思之意,但总流露出一丝无奈。姜令光知道,南练萧心里想的更多的,是朝廷,是国家,是宦海风波,是家小性命,只是不愿在她面前多言而已。
身为女子,都盼着能与夫君你侬我侬,长相厮守,姜令光如何能免俗。可自从认定了南练萧,姜令光就明白,这一生再不能有那梦中所想般的缠缠绵绵了。南练萧要做的事情太多,姜令光注定要承受起许多平常女子都不必承受的凄凉冷落,更重要的是,她唯有真的甘愿承受起这般冷落,才能真的留住南练萧的心。
姜令光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人——此时此刻在辟邪城内和南练萧挽手相视的谢流徽。这些日子,姜令光针织女工之余便和夭儿闲聊打发光阴,也知道了些谢流徽的事情。姜令光还顾不上嫉妒谢流徽的正妻身份,她自知不能和谢流徽相比,但听了夭儿所说,姜令光倒从心底里同情起谢流徽来。纵然谢流徽贵为千金小姐,可就因为太骄傲,太有主张,反而和南练萧生分了。女子,生来就是男人的依附,尤其是遇到了南练萧这样的男人,不管是谢流徽还是姜令光,唯有乖巧温顺,才是本分。如此想通了,姜令光的幽怨就渐渐退去,安之若素了。
“夫人,夜深风凉,回房歇着吧。”夭儿捧着一小碗莲子羹过来,劝慰道,“喝了莲子羹,好好睡一觉吧。”姜令光用愁苦的眼神看着夭儿,道:“夭儿姐,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还叫我名字,或是妹妹,你为什么就是不改口呢?”夭儿笑了笑,挽起姜令光的胳膊,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这是规矩。你如今已经是三郎君的人了,我就该守规矩。但是,我待你的心是不会改的啊。”
姜令光喝了莲子羹,仿佛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夭儿姐,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总忘了。你告诉我,按规矩,我该称夫人吗?我虽然知道的不多,可这大规矩到哪儿应该都是一样的。将军破格用正妻之礼娶了我,可这夫人的称呼,只有正妻担得起啊,我……”夭儿在榻旁坐了,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不忿道:“是,按规矩,仆役们只能叫你姨妈。不过,三郎君走时留下话,叫大家不能把你当姨妈待。规矩吗,定出来固然是叫人遵守的,可也是叫人破的,夫人不必太在意。况且,在我心里头,你就是夫人。”
夭儿的话反倒勾起了姜令光的另一心事,自从得知南练萧被任命为雍州刺史的消息后,姜令光便暗中思忖,他是不是要携谢流徽一同回到襄阳来。姜令光往日对夫人的称呼还不在意,可如今想起这件事来,便不得不挂心。姨妈,姜令光知道,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只是迟早的事了。
安躺在榻上,姜令光有些睡眼朦胧,目光游离了:“夭儿姐,快中秋了。又是一个中秋了。到时候,你陪我回娘家跟阿爷阿娘过节吧,人多热闹。”夭儿替姜令光掖好被子,轻拍着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好。我们都回去过中秋,一家人热闹。”
襄阳的秋气与辟邪城倒是有几分相像,只是少了些皇城的辉煌,多了些山野的旷远。晨曦微明,大街小巷都还只是那些浆洗衣裳,洗刷子孙桶的妇人。随着老城门开启的嘶哑声,涌进许多挑着担子进城贩卖瓜果蔬菜的城郊农民来。
眼看就是中秋了,城里各家各户都为这一顿团圆饭忙碌着,姜仲迁夫妇也不例外。自从姜令光嫁了南练萧,家中早是吃喝不愁,夫妇二人却改不了旧时习惯,还是喜欢采摘自家种的瓜果来吃。太阳将出时,车氏已经在院中采了一篮子的金瓜,累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脸上却是喜悦的神色。姜仲迁推门出来,见此便道:“令光说了,只和夭儿姑娘过来吃饭。你采了这么多,吃得完吗?”车氏费力地提起篮子,笑道:“又不是只吃一顿。令光说了,今儿就回来,要陪我们多待几天呢。我采这金瓜,回头好做点心。”
姜仲迁不紧不慢地漱了口,往嘴里丢了一小截嫩杨柳枝,嘎吱嘎吱地嚼着,口中仍不住劝道:“令光已经出阁了,是南将军的人了,不该这样三天五天的回娘家来常住,不合规矩。”车氏心中不悦,将篮子一放,嗔道:“你真是狠心肠的人。令光嫁了就不是我们的女儿了吗?你我就只有令光了,怎么还盼着女儿不回来?再说了,南将军要是在襄阳,令光自然不必回来,得侍奉将军。可南将军现在不在襄阳,女儿在府衙孤单,我们两个在家也孤单,干嘛不让女儿回来?”
老两口正在灶台边上拌着嘴,忽听门外马嘶,便有敲门之声。车氏上前开门,却见南练萧满身风尘,手中的马鞭子还未放下,拱手拜道:“见过岳母。”车氏慌了,忙将南练萧迎进院中,翁婿见了礼,姜仲迁便问道:“将军怎么这么早?可回过府上?”车氏奉茶,南练萧大口喝了,道:“小婿一去数月,今日刚刚回来,理应先拜见岳父岳母。”姜仲迁呵呵憨笑,口中连连称赞有心,又道:“令光还说今天要回来,等着过中秋团圆节,既然将军回来了,赶紧叫人去告诉她,不必回来了。”南练萧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少时我去接了令光一同回来吧,我们一家欢聚。”姜仲迁夫妇听说如此自然乐意,一面请南练萧先行回去,一面赶忙收拾起来,又翻出压箱底的好衣裳换了。
府衙内宅,姜令光正换了往日所穿的平常棉布衣裳,吩咐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孝敬爷娘的东西搬上撤去,却听见夭儿遥遥喊着:“将军回来啦!”姜令光还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头时看见夭儿在门口喘着粗气,依旧念道:“夫人,将军回来啦!已经进了府门了!”姜令光先是一愣,随后喜悦之色从唇角一直往眉梢上蔓延开去,也不顾什么大家门庭要摆端庄架子,撒开腿往外就跑,吓得几个婢女在后面紧追,叽叽喳喳地喊着慢点儿,小心。
前庭后院,回廊相连。从这头到那头,不过六丈之遥,可当看见南练萧的身影出现在那头时,姜令光顿觉这六丈的距离如千里之远,总也奔不到。一头扑进南练萧的怀中,没有矫情,也不会撒娇,只是全心全意地扑在南练萧的怀中,抱着他,也由他抱着,静静地等泪水湿了衣衫。
南练萧新婚之夜因朝中有变匆匆离开,隔了数月,夫妻二人这才得以双双归去,正式拜见姜仲迁夫妇,姜令光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带着众婢女重又安排了送与父母的礼。夭儿见状,将南练萧悄悄拉到一旁,开口便问道:“三郎君回去,可将娶新夫人的事跟谢夫人说了?”南练萧眼皮一耷,并不回答。夭儿等了一等,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三郎君是不会说的。”
见夭儿如此,南练萧有些不悦,责备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却给我脸色看。如今,倒是越发没规矩了。”夭儿收起不满的神色,忍不住流露出委屈,道:“这本是三郎君自己的事,和夭儿无关,夭儿何苦讨这个骂。可夭儿是真的为新夫人担忧,更为三郎君着想啊!”南练萧立在檐下,只是仰头看天。他岂是不解夭儿的好心,但这件事,南练萧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裴庆之前来禀报车马备好,见夭儿眼中泛着泪光,眼角边还挂着两粒亮晶晶的豆子,也不知什么状况,便暗中递过一方手绢来让夭儿擦泪。夭儿擦干了眼泪,依旧昂起头来,用往日直爽的口气继续道:“按规矩,三郎君要娶新人,就该先问过夫人的意思。娶新夫人的事确实有些仓促,可三郎君回到辟邪的时候正是说明此事的最好时机。这样拖着,不但显得三郎君怠慢了夫人,将来更叫夫人忌恨新夫人,岂不是两头不讨好?”
在情在理的话叫南练萧心头如压千斤之石,但却没了可以责备反驳的言辞。裴庆之这时才知道他主仆两个为什么闹别捏,便拉住夭儿道:“你怎么也不挑时候说话?三郎君刚刚回来,就惹得他不高兴。”夭儿看了南练萧一眼,扭头向裴庆之道:“我问你,在辟邪的时候,三郎君真是忙得和夫人说出实情的时间都没有了吗?你不是不知道,三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最不好。本来是可以独断的事情,偏偏为了点儿不忍和私情,这也放不下,那也不忍心,什么话都不肯实说,结果反而把事情越拖越糟。夫人十多年了没有生养儿子,三郎君要娶个人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不可说的。这样拖着,反而显得做贼心虚了。如今,三郎君做了雍州刺史,夫人迟早要来襄阳,到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三郎君有没有想过,夫人会怎么看新夫人?新夫人今后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呢?”
夭儿最后这几句话虽未点破,但却如钢针,句句刺在南练萧的心上。南练萧忍不住想起了桃叶,随之又想起姜令光,懊悔伤怀之情滚滚而起,竟恨不得能一头碰死。裴庆之自然也听出了夭儿的话中之音,忙挤眉弄眼,又拉袖子又捏手的。夭儿沉沉叹了口气,无奈道:“有些事情可以慢些做,可有些事情若做得慢了,便难以收拾了。”这句话并无他意,却比之前的话更令南练萧惊心,他猛然间想起南玄度咽气之时的那句“作事不可在人后”,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猛然回头,姜令光恰在一边远远望着他,南练萧心下一横,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