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练萧、沈修文和张策弘默然三人吃了些酒菜,沈修文借着酒意,笑问道:“练萧老弟,新人如何啊?”南练萧举着酒杯愣在那里,看着张策弘,张策弘一笑:“别怪我,这等好事,我怎么好不告诉大家呢。”南练萧放下酒杯,为难地道:“小舅,我和令光……”张策弘忙拦道:“知道知道。真是为难你们了。新婚之夜,还未洞房,就两地分离了。修文兄是打趣你呢。哦,我临走时去看了令光,这姑娘是不错,很识大体,只托我好好照料你,自己的苦处一点儿也不提。依我看,你还是想个办法尽早回去。”
“回去?”南练萧认真地看着张策弘,问道,“小舅以为,我必须回襄阳吗?”张策弘放下筷子道:“回京路上,我替你都一一想过了。主上已是病入膏肓,一旦山陵崩,太子年幼,朝中必然纷争四起。论才智,你确实可以一搏,可当此世道,手中若无兵权,也是枉然。雍州虽失地半壁,但汉江以南,襄阳辖地仍是鱼米之乡,物产丰盛,兵强马肥。你若能回襄阳任雍州刺史,将来朝中有变,进可引兵勤王,退可藩镇自守,再不用受人挟制了。唯一的难处……”张策弘有些迟疑,南练萧却眼中放光,径自道:“唯一的难处是我的家小兄弟。”张策弘从碟中拈出几粒花生米,摆在说上,一面说,一面拨弄着道:“家小好办,一旦你外放襄阳,便可将妻儿接过去。几个弟弟朝中并无实职,找些由头,也可以辗转接到襄阳,难就难在大郎那里。大郎在豫州,手中虽有兵权,可他是个痴心眼儿的,不懂变通,万一有事只怕不得全身而退。”
张策弘一番话说得南练萧心中愁闷,这旁沈修文又补充道:“现如今朝中掌权的,除了尚书令徐嗣孝、安陵王南元光、太尉陈达显三个是主上心腹,还有左仆射沈季文,主上的小舅子卫尉刘士穆,右仆射江洪祏和他做侍中的孪生弟弟江洪祀是敬皇后的侄子,主上一直很宠信,一家子亲。主上有些老糊涂了,以为把这些人留给太子就能稳住朝廷,依我看,只怕将来有的乱呢。所以啊,你若是能及早抽身,还是回去的好。再者,”说到这里,沈修文顿了顿,“你不能让新妇一直苦守襄阳啊?”说完同张策弘相视一笑,南练萧愁思、相思两重心思,只得一叹,又惹起更多烦闷。
本想着老友相聚,畅快一饮,可这酒却越喝越沉闷,直至无声无息。张策弘见天色不早,因辞道:“我得回去了,夏郡王面前还得编些话儿哄哄他,好在他是个没算计的。”沈修文和南练萧起身相送,沈修文转向南练萧道:“你怎么着?也要留宿在我这里么?宣晖他是怕回去见了弟妹伤心,你呢?”南练萧只觉得胸中憋闷,却不知如何回答。沈修文笑劝道:“你说说,这要让外人知道了,还当你是惧内。你呀,做什么事都想照顾周全了,谁的情面都不愿意伤,所以才常常遭人挟制。你要是再多些狠心决断,何愁大事不成呢?”
南练萧语带惆怅,叹道:“我不喜欢做恶人,若不是身家性命的事儿,何必逼人太甚?若说起这儿女私情——她到底是结发夫妻,这些年料理家务也十分辛苦,我……”南练萧望着满院子葳蕤的草木,心里一阵阵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表达。
南练萧回京半月有余,终于踏进了自己的家门。谢流徽领着儿女恭迎在正堂之上,后堂准备了酒宴,满心想着一家人天伦和乐。临去雍州时,南练萧与谢流徽已冰释前嫌,可自从遇见了姜令光,南练萧便时时冒出将谢流徽抛在脑后的念头。他深知此意不妥,可心中那段曲折,有时就像噩梦一般缠着他,而今更为剧烈。南练萧不敢告诉谢流徽实情,虽然他有时很想将心底里对谢流徽的恨发泄出来,可到底不忍心这样待她。但这件事终究藏不住,南练萧思来想去,觉得此时不是说出实情的时候,便按捺了愁闷,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
这日,南练萧正在家中握着南正德的手亲自教习写字,教导道:“古今书法大家,唯王右军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我临摹多年都不得法,你这年纪正要好好学习。字写好了,做人便正了。”父子两个正你一笔,我一笔,勾勒着一副父慈子孝图,家仆忽然来报南玄度宣召入宫。南练萧不敢怠慢,忙换了官服,往宫里赶去。
一路上,宣召的内侍唠唠叨叨地向南练萧解释道:“不知为什么,主上忽然就不行了。往日早起吃了金丹,主上还能勉强撑一天,今天吃了金丹,只见坏不见好。主上支撑了半天,说有要紧心事放不下,让奴婢去请南将军。南将军,咱们快点吧!”
进得延昌殿,床榻上的南玄度干枯如柴,平平扁扁地躺着,口中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底下只跪着太子南明贤、安陵王南元光和尚书令徐嗣孝等人。南练萧见此阵仗,心中隐隐不安,此一刻,他既不是南明贤、南元光这样的嫡亲子侄,也不是徐嗣孝这些可托孤的忠臣,生死荣辱,就在南玄度一念之间。
南练萧叩头拜见,南玄度勉强睁开眼,脖子也已经扭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殿中藻井,口中喃喃念道:“雍,雍州……”南练萧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心口突突直跳,静等着南玄度发话。这时候,只要南玄度说上一个字,是去是留,南练萧的后半生就系于此了。南玄度嘴唇蠕动着,却没有一个字说出来,南练萧在袖口里暗自捏紧了拳头,双臂绷得紧紧的,扣在冰凉的青黛色的如水磨一般的地砖上。“替朕,守住了雍州。”南玄度积蓄了半天,终于吐出了这句话。南练萧缓缓抬起头,徐徐跪着了身板,慢慢定睛看南玄度,心口的气渐渐沉了下去。那须臾光阴仿佛一生之漫长,南练萧拱手长叩,谢恩道:“臣,定不辱主上重托。”
南玄度的面容上闪过一阵红光,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皇儿,明贤。”南明贤往前跪爬时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南玄度拉住他的手道:“皇儿,别忘了父皇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你比废帝南元尚还小上几岁,朕不放心啊。”十六岁的少年太子南明贤嗡嗡地抽泣着,死死拉住南玄度的手,口中反复地哀求道:“父皇,你别走。你走了,儿子可不知道怎么办。儿子害怕。”南玄度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南明贤的手捏得生疼,坚决果断地道:“记住!作事不可在人后!”
这是南练萧第二次在延昌殿上送走兰陵王朝的君王,虽没有前一次子侄夺嫡的惊心动魄,却也叫南练萧胆中生寒。南玄度临去时的那句话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遗言,却也是最明智的遗言。在这争权夺利的朝堂之上,哪一件事,可作于人后呢?
辟邪城湿热的天气因八月秋风的到来而变得清爽,南玄度的灵柩入葬皇陵,太子南明贤登基继位。依南玄度遗诏,朝中以徐嗣孝、南元光、沈季文、江洪祏、江洪祀和刘士穆为首,六贵比肩,总揽朝政。南明贤仗着年幼,乐得自在,便整日躲在后宫戏耍,并不理会这些朝臣们,唯有数十名宦官亲信和左右捉刀护卫承应敕命。
南练萧看时机已到,便递交奏章,请归襄阳。这日在沈家郊园饮了众同僚好友的送行酒,回到府中,见谢流徽已领着众仆妇收拾行囊,南练萧踟蹰片刻,道:“襄阳方经战乱,府衙上下不似这里有规矩。我先过去安排一下,最晚入冬前派人来接你和孩子们。”谢流徽清点着秋冬衣裳,半晌不语,开口却问道:“不能过了中秋再走吗?不过还有七天。”南练萧如鲠在喉,勉强解释道:“先帝已入葬皇陵,我岂有再留之理?雍州战后初定,我既为雍州刺史,自然要以家国大业为重。舍你我一家之小团圆,为天下之大团圆,这都是应当的。”说这话时南练萧多少有些心虚,他无法告诉谢流徽,自己急着回襄阳是因为心里更挂念另一个人。
谢流徽不再多言,转了话题道:“璞玉的婚事……就这样定了吗?”经此一提,南练萧这才想起那日沈修文为殷瑞之遗孤殷季和求娶长女南璞玉一事。殷瑞早年曾与沈修文、南练萧有诗文往来,也算故交,其岳父王彦孙也曾任雍州刺史。那年,王彦孙因私愤而毒杀宁蛮长史刘祖兴被南玄度问罪,遣人缉拿归京。王彦孙一念之差,领兵抗拒被诛,殷瑞牵连致死,而诛杀王彦孙的正是当时的镇西司马曹虎。南练萧感慨于生死之变,又见殷季和恬静温和,文采斐然,更写得一手好隶书,便欣然答应,然而谢流徽却有些不满。
“那殷季和虽然有些才华,但有两样不好。一则,他是罪臣之子,父母双亡,连个依托都没有,将来前程如何更难说,以我家今日之门庭,只怕委屈了璞玉。再则,那天在堂上你也见了,十六七的少年了,还不足六尺,璞玉都比他高半头呢,你叫璞玉看了,怎么乐意。”谢流徽说话时已经满面愁容。璞玉是她的长女,如心头肉般宠爱,谢流徽一心想为其寻一门好亲事,男方不但要家世显赫,更要才貌双全,这才般配。
南练萧理解谢流徽的心思,却不能认同,便说道:“这事我已经答应了,怎可更改。殷家自大晋朝起便是朝中显贵,殷贤侄虽然是孤子,但家世却不差,族中仍有人照应。我与殷瑞既是故交,更应该为其照顾遗孤。至于相貌吗,男儿立世,当以胸怀才志为上,何在乎区区形貌呢。”谢流徽还是摇头,蹙眉叹道:“你就是太在乎这些情分啊,胸怀啊,从不考虑眼前。你马上就要去雍州赴任,我和孩子们也都要过去,可殷季和还在国子监就学,只怕还要长留京中。将来成亲了怎么办?还将璞玉从襄阳嫁到辟邪来?那她,岂不是更孤零了吗?”
谢流徽的话自然是身为人母的慈爱娇宠,但全然不合南练萧的心思。南练萧知道对于此事两人已意见相左,纵然辩论下去,也只能各执一词,争不出上下,更容易伤了情意,于是索性摆出一家之主的态度,口气坚硬道:“行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要我失信于人吗?叫世人如何看我?”南练萧此言一出,谢流徽便真的无话可驳了,纵然再疼女儿,可丈夫为人处世的声名比天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