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候,姜令光躺在床上,窗外的蝈蝈叫得特别得欢。据说蝈蝈都是成双成对的,它们在能感应到彼此的时候才会叫,靠得越近,就叫得越欢,如果将它们远远地分开,便不再叫了。显然,姜令光听见的这对蝈蝈是相亲相近的,这“啯啯”的叫声呼唤起了她心里的呼喊,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在樊城的小院中,南练萧让她叫他一声萧郎。
尖锐的蝈蝈叫声中,姜令光反而睡着了,酣梦沉香。恍恍惚惚地,她好像看见南练萧拉着牛车来娶她,可姜仲迁夫妇两个却一点儿也不欢喜,只说姜令光不愿嫁南练萧为妾。南练萧便说道,要姜令光亲自告诉他。于是姜仲迁在外喊着姜令光出来一见,姜令光想迈腿却迈不动,姜仲迁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姜令光心中着急,却连答应的声音都喊不出来。“老先生,既然令光不愿意见我,我便告辞了。”姜令光慌了,眼中流泪,口中苦涩,她觉得这像是一场梦,她得醒过来,于是终于忍不住喊道:“将军!等一等!”
房门嘭得被推开了,车氏冲到了床边,将梦魇中的姜令光搂住。姜令光喘着气,渐渐清醒过来,这一梦总算醒了。“阿娘,我梦见他了。”姜令光满含委屈地说。“梦见他怎样了?”车氏温和地理着姜令光的头发,悄声问道。“他,要走了。”姜令光语气很弱,眼中的泪还没有干,车氏看着慈祥地笑。姜令光脸上作烧,问道:“阿娘,我刚才在梦里喊了什么?”车氏并不答话,松开了紧搂着姜令光的臂膀,起身道:“起来梳洗一下吧。”姜令光就着清水洗净了脸上些微的汗渍,在镜前坐下,妆盒里空空如也。车氏走上前来,拿起木梳为姜令光梳头,轻轻地,柔柔地,她柔软的手将女儿厚密的发丝握在掌心,一点一点地梳成发髻,盘在头上,剩余的发丝拢成马尾,在背后垂着。
换了衣衫,姜令光推门出来,才发现早已是近午时分。骄阳挂在正空,热烈的光芒投射在小小的院落里,照得四面一片光亮。姜令光疑心自己是被阳光刺花了眼,可青绿的瓜棚下分明是一片耀眼的素白,那身影,她梦里已经见过千百回了。“让将军久候了。”车氏上前同南练萧微笑道,回身看了看姜令光,便拉着一旁陪着的姜仲迁往堂屋里走去,将南练萧和姜令光留在了瓜棚之下。
屋门到瓜棚的距离不过十数步,姜令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南练萧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站在南练萧跟前,姜令光仰头看他,并不说话。南练萧也不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平静,但依旧深邃,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却好像在等着姜令光自己招供什么。姜令光心里没了底,她往院中的一株老梧桐树下走去,大而青绿的树叶像一把把小蒲扇,在高高的枝干上随着清风摇摆。南练萧缓跟着,姜令光透过树影看太阳,忽然问道:“将军什么时候来的?”南练萧缓和了目光,道:“早起收到姜先生的口信,便过来了。”姜令光不觉轻叹了口气,南练萧问道:“为何叹气?”姜令光默然摇头。
沉寂片刻,南练萧也轻叹了口气,道:“府衙中还有公务,我改日再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姜令光心里一紧,忙转身拉住了南练萧的袖子,南练萧回身,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姜令光猛地松开手,南练萧却反手拉住了她。南练萧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愁闷,姜令光心底里不觉有点害怕这目光,害怕这目光是因为自己伤了南练萧的心。至此,姜令光才明白,自己的女儿心原来如此脆弱,经不起南练萧的这一眼相看。
一片梧桐叶落下,悄无声息。姜令光的胸口起伏着,似乎长夜惊梦已将她的心神掏空。南练萧用他宽阔的胸膛将姜令光包围住,他的气息是炙热的,给了姜令光不可言喻的安全感。贴在南练萧的胸膛上,姜令光听到了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原来,他的气息也和她一样不均匀了。
“令光,相信我,我会给你天下女人最想得到的幸福的。可我会将我的身心都交付给你一个人,我,不想再错过一次!”南练萧说着,将姜令光抱得更紧了。这一抱,姜令光终于沉沦了。
兰陵朝武建五年初夏的一个清晨,姜令光似是在半梦半醒间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归宿。
姜令光又坐在铜镜前了,只是这一回,装盒中放满了翡翠玉石,那是南练萧为二人新婚采办的。车氏依旧站在姜令光的身后,轻轻地用木梳替女儿拢上头发,那乌黑细密的发丝在车氏手中弯曲成各种顺滑的发髻,做母亲的十种觉得女儿出嫁的妆容不够没。姜令光从镜中看车氏的脸,却一如往日的平和安详。正是这平和安详,让姜令光的心也平静下来。嫁给南练萧,是姜令光自己决定的,她知道往后的人生会有许多意外,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了。
襄阳郊野,芳草菲菲,晚风清凉。青庐帐内,烛火映着铜镜,四面透亮。姜令光穿着乳白底银线绣同心纹的锦缎襦裙,束着浅青的绮带抱腰,亦挽成个同心结。头上梳着回心髻,簪着翠玉双钗,顿将少女稚气褪去,显出妇人的端庄稳重来。脚下是碧青的丝履,织成莲叶小荷的图案,轻轻巧巧,踏地无声。南练萧一身玄色官服,腰中佩着青绶翠玉,头上换了鹖冠,两旁插着的鹖尾闪着五彩的光。
拜了天地,夫妻入座,方才还肃静无声的青庐里顿时笑声四起,宾客们推杯换盏,忙着向新人道贺劝酒。姜令光不胜酒力,每逢劝酒虽只是抿上一口,却也渐显醉意,面色红润。南练萧难得开怀,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却毫无醉态,眼中越发有神。
月上中天,清光泻地,将近三更时分,才人去风静。夭儿请新娘回转新房,未及去扶,南练萧倒一把将姜令光抱起,亲自送上扎了青红花绸的牛车。南练萧正要驾车而行,裴庆之从旁匆匆走来,附耳几句。南练萧笑容顿失,看了夭儿一眼,夭儿这才露出一丝忧色,向其点点头。南练萧跳下车来,将鞭子交给夭儿道:“你送令光回去,好好安顿,我少时就回。”
夭儿驾车回府,南练萧转身便问裴庆之:“信在哪里?”裴庆之从怀中掏出信件,满是歉意地道:“大喜的日子,夭儿和我都不忍心。可这件事非同小可,张使君请三郎君尽快启程回京。”南练萧看罢信,一整日的喜气散去了,满腹的酒意直往上涌,冲的脑袋发晕。裴庆之径自道:“曹虎那里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打算五日后启程回京,张使君要留下等他。张使君说了,三郎君此时走倒是容易找借口,只是……”裴庆之欲言又止,南练萧却已明白其意,叹道:“国事为大。”裴庆之默然点头,陪着南练萧走着,又道:“我想,要不让夭儿留下吧。新夫人这里,还是需要人照顾的。京里的事情固然要紧,但依我看也不会天翻地覆。”南练萧停住脚,转身看裴庆之,这个十多年前天不怕地不怕,虎头虎脑的英雄少年如今总算稳重了,有主意,有担当,也懂得养晦了。
新婚洞房里,夭儿将一切安排妥当,心里又牵挂南练萧那边,便借口出来。姜令光独坐床榻之上,左右虽有丫鬟侍立,却觉得更加拘束。鼓敲三更,姜令光的腿止不住微微发颤,新婚之夜的期待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姜令光动也不敢动,生怕失了礼仪,可是从早起梳妆到现在,她连一点儿吃食都不曾入口,腹内早咕咕直叫了。“新夫人,用些点心吧。”一个管事模样的仆妇走了进来,命人呈上一个薄胚玉碗,碗中盛着块酥饼,上面印着龙凤呈祥的花样。姜令光知道大户人家吃东西是不能出声的,她虽然从不似村妇粗陋,但此时未免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生怕周围的奴仆们取笑,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酥饼,竟有些如履薄冰的样子。
刚吃了半块的样子,就听府中一叠声的通传将军回府。姜令光忙咽下口中的饼屑,端正挺拔地坐好了。丫鬟收拾了茶盅玉碗,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南练萧已经站立堂前。众仆婢行了礼,道了喜,各自退下。姜令光手抖得厉害,虽然这不是她和南练萧第一次单独相处,可洞房花烛夜的又惊又喜,又盼又怕的滋味凭谁都无法抗拒。
“让你等久了,饿了吗?”南练萧说时便挨着姜令光坐下了。姜令光也不知怎么了,竟略略往旁边移了一点,然后摇头说不饿。看姜令光这样紧张,南练萧忍不住笑了:“今天你反而拘束起来了,那天在院子里拉住我袖子时的胆子哪儿去了呢?”听见这话,姜令光更羞臊了,恨不得把头埋进一旁的纱帐中,不敢睁眼看南练萧。南练萧掰着姜令光的肩,将她的身子拧了过来,他眼中写满爱意,却又仍带着难以抹去忧虑,万千话而,无从说起。
姜令光看着南练萧,心中反生出一缕疼惜的情愫来,细细柔柔地喊了一声将军。南练萧摇着头:“不,你如今该叫我郎君了。”姜令光暗自想了一下,却笑道:“可我喜欢叫你将军。叫一声将军,就好像能想起以前所有的事。”南练萧会意,也笑道:“那就叫将军吧,随你。”两人久久相视,姜令光忽然瞥见夭儿的影子在门外闪过,幽怨地问道:“将军是要回京城了吗?”
南练萧一惊,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姜令光道:“我早就听大家议论,说将军要和曹刺史一起回京城。”南练萧的目光柔和了,愧疚地道:“本来不用着急回京的,可是……”姜令光眼神有些懵懂,但却劝道:“要是有要紧的事情,将军就该回去。不能为了我,耽误了朝廷大事,那我岂不成了红颜祸水了?”南练萧因姜令光单纯的心思哈哈笑着,声音却渐渐无奈,最后一叹:“令光,为我唱支曲子吧?就是你最爱的那支。”姜令光目中含情,道:“不,今夜要换一首歌。”于是柔缓起身,来到琴案边,拨动冰弦,清扬婉转地唱了起来:“高山种芙蓉,流离婴苦辛。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南练萧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姜令光幽幽地弹唱,姜令光时而抬头与之相视,时而俯首注视琴弦。南练萧缓缓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的锦帕,来至书案,提笔就写。姜令光停住了琴声,走上前来,随着南练萧笔下的字,一句一句地念道:“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