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未已,离别相继。天色还是苍黑的,新房内的一尺多高的红烛刚刚烧到一半,垂挂着长长的蜡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烛台上。夭儿端来醒酒汤,姜令光服侍着南练萧饮下了,夭儿轻声禀道:“裴庆之已经备好马了,三郎君……”夭儿已不忍心说,南练萧惆怅地看着姜令光。姜令光心中自然不舍,可深知绝不能因为自己消磨了南练萧的壮志,想要忍耐了安慰南练萧两句,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反令南练萧更加难过。思来想去,还是一言不发,只用同样惆怅的眼神看看南练萧,便低下了头。
更漏之声忽然清晰起来,滴答,滴答,仿佛催促南练萧及早上路。南练萧走到姜令光面前,拉起她的手紧紧捏着。姜令光心口扑扑,眼中顿时湿漉漉的,为怕南练萧看见就把头埋得更低了,直盯着地上南练萧的脚,真不愿看见那双脚离开眼前。静了半刻,南练萧闭眼屏息,又使劲捏了下姜令光的手,猛地松开,转身便走。姜令光听着南练萧的脚步声远了些,这才急忙奔过去,在门口处瞥见南练萧离去的背影,自走廊上一转,便消失了。到这时,姜令光才任凭眼中的泪,簌簌地长流下来。
奔宵马奔驰了一个昼夜,日落时分,兰陵王朝都城辟邪城终于在山水烟云之间显出了冰冷的轮廓。南练萧勒马道旁,回身遥望,看沉沉欲坠的金乌,通红如血的光芒浸染天地,久久凝视。“三郎君,赶一步,能赶在宵禁前进城。”裴庆之扬鞭指着辟邪城道。南练萧回过头来,略想了想,道:“先在城外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进宫。”
皇宫内苑的西省宫殿上灯火通明,蒸汽氤氲。几个内侍用湿面部捂住口鼻,觑着眼睛,皱着眉头地围炉煽火,时不时的有人打喷嚏,擦眼泪。安陵王南元光推门进殿,当即被麻辣的蒸汽味道呛住了,五官纠在一起,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赶忙抽脚出来,到天井中狠狠地吸了口气新鲜空气。
内侍总管见此忙跑了出来,连连向南元光颔首道:“殿下怎么亲自来了。这儿味大,殿下还是殿外歇歇吧。”南元光喘过气来,挥手扇走内侍身上散出了浓重的花椒味,道:“这是主上吩咐的大事,我岂能不盯着。我且问你,那些个王公可都到了?”内侍左右看看,要凑上前去却被南元光推开:“怕什么?主上的旨意,害怕见不得人?”内侍讪讪笑道:“殿下说的是。诸位王公都到了,遵主上的旨意,没有人带着随从,只有两个年纪小的有乳母跟着。殿下,太医院送来了十斗花椒,奴婢已经叫人烧成浓浆了,应该够用了。”南元光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棺材呢?”“早准备好了!”内侍一副不敢怠慢的样子,“都水监那边已经叫人送过来了,都在偏殿上摆着呢。殿下,什么时候动手啊?”南元光抬头看看深黑无光的夜空,冷冷地道:“过了三更,可就是明天了。主上说了,这事情,要在今天解决。”内侍心领神会,告退而去。
延昌殿上,兰陵国君南玄度还未安寝,只是歪着身子在榻上养神。听见南元光熟悉的脚步声,南玄度也不等他行礼问安,闭着眼睛问道:“都安排的怎么样了?”南元光拱手答道:“都安排好了。主上安心歇着吧,等一觉醒了,就都安妥了。”南玄度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眯着,叹道:“如何安妥啊?朕,难啊!今日王则敬能打着南康候的名义造反,明日还不定有谁又打着谁的名义起兵呢!”南元光忙附和道:“主上说的没错!臣知道,主上不是不容人,是为的兰陵朝的稳固。”
南玄度咳了几声,挣扎着要坐起来,南元光忙上前去扶。南玄度拉住了南元光的手,警惕地道:“元光啊,难为你事事为朕着想。这一次,一下子要……元光啊,你小心点,到底不要让那些臣子们知道啊。”说着又问道,“南康候找到了吗?”南元光摇摇头:“我已经撒下天罗地网,想必很快就能找到。南康候一死,王则敬就败了一半了。”南玄度这才吐了口气,点了点头,撒开南元光的手,径自躺下了。
城郊一处破落的小客栈里,大通铺上一个挨着一个地躺着酣睡的旅客,挤挤攘攘,杂着各种腌臜的气味,鼾声连天。裴庆之十分为难,回身向南练萧道:“三郎君,要不我去和掌柜的说说,哪怕在柴房里铺个稻草铺,也比和这些人挤着好。”南练萧一笑,反问道:“怎么?做了几年校尉,就睡不惯这样的地方了?”裴庆之忙道:“哪儿啊,我是军营里长起来的,什么样的地方没睡过?只是,这里实在不是三郎君能待的地方,太乱了。三郎君,我们为什么不去驿馆呢?”
南练萧在屋内踱了一圈,拣了一个墙角处的铺位,靠墙端正坐下,道:“进了驿馆,只怕不出一个时辰宫里就知道了。就这里吧,我坐着养神就行。”裴庆之不再说什么,解下披风叠成小褥,往地上一撂,在南练萧铺位边上窝着就睡了。
夜深了,屋子里放屁打鼾的声音渐渐小了,南练萧和裴庆之气息轻匀,皆已入定。铺上忽然有人动了一下,等了一会儿,那人又动了一下。他耿着脖子左右看看,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地,向南练萧走来,正要伸手去碰南练萧,裴庆之猛地一扫腿,将那人放倒地方,一个翻身将其死死按住,轻声喝道:“什么人!”南练萧镇定地睁开眼睛,那人用乞怜的神情盯着南练萧,哀求道:“练萧兄,救我!”南练萧定睛细看,但见他赤足散发,满面风尘,眼神却有几分熟悉。南练萧一愣,忙下铺扶起,惊道:“景冲!是你!”南康候南景冲拉住南练萧,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则敬太狠了!他自会稽起兵,想拉拢我吴郡的兵马,我不同意。他为逼我就范,挟持了我的家小,打出奉我为尊的口号。我一则不愿担着谋反叛逆的罪名,二则也担心主上为此忌惮先帝子孙,只好抛弃家小独自奔逃,想进宫面见主上呈情!”小院里,南景冲痛诉冤屈,南练萧慨叹道:“我在襄阳接到宣晖兄的信,告知王则敬要反的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没想到事情来的这样快!”
南景冲连声哀叹,道:“是我愚钝啊!王则敬起兵前派人去见宣晖兄,被宣晖兄扣下了信使,亲自送到了京中禀报主上。宣晖兄临行前就曾派人递消息给我,让我早作防备,是我……哎!”南练萧拍着南景冲的肩,一面踱步,一面思忖,忽道:“事已至此,不能再等了。我,即刻送你进宫!”
鼓楼之上,执事的守卫敲响了二更鼓声。建阳门外,南练萧一行被守宫门的侍卫拦住:“南将军,小的们是认得你的,你也有主上的金牌,可以自由进出。可是这两位……”南练萧面上镇定,缓言道:“宫禁规矩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位是要紧的人,需要立刻面见主上,不然宫里要出大事。”侍卫十分为难,求道:“南将军,对小的来说,最大的事就是没看好这宫门。宫里的规矩,任何人要见主上,都得投名片启奏。”
正说着,旁边走来一人,呼道:“南将军,您回来了!”南练萧循声望去,原来是沈修文的族侄,中书舍人沈孚。“南将军,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还想着去找伯父,在这儿见到您,就好几啦!”沈孚又是拱手又是拜,忽一眼看见旁边的南景冲,便问道,“这是谁?”南练萧拉过沈孚,悄声道:“这是南康候。他受叛将王则敬陷害,如今要面见主上以澄冤屈。”沈孚大惊失色,脱口喊道:“那,赶紧进宫去吧!再晚一步,可就要……主上为了这个事,心里忌惮,听了安陵王殿下的主意,就在今夜,三更时分,要将先帝子孙统统赐死!”
南练萧脸色一变,南景冲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放声痛哭着就要往宫门里冲,口中喊着冤枉。众侍卫上前架住南景冲,拖出门外,南练萧忙示意裴庆之按住南景冲,眼眸一转,向沈孚问道:“此时诸位王公都在何处?”“西省。”沈孚忙答道。南练萧点点头,嘱咐道:“我先往西省去,但愿还能赶得上。你拿着南康候的名帖,赶紧去见主上,千万不能让安陵王知道”说着又回身轻声向裴庆之道,“小心守着,定要让南康候毫发无伤地见到主上。”沈孚、裴庆之答是,南练萧撩袍直奔皇宫西省去了。
西省宫殿中,先帝子孙正排排跪着,胆小怯懦的都嘤嘤哭泣,性子刚烈的都被侍卫捆住了。奉命赐死的内侍们正端着花椒水,一碗一碗地往那些不愿赴死的王公口中灌去。那些王公腹中鼓涨,口舌麻木,鼻子眼睛被辣呛得变了形。内侍总管跪在一旁,口中求道:“诸位殿下赎罪啦,这是主上的旨意,奴婢们也不得不遵从啊!”一个年纪不过四五岁的郡王见此狰狞景象,在乳母怀中嗷嗷大哭,乳母连哄也不愿哄,只等着最后死期。
哐的一声,殿门被踢开,南练萧殿门前喝道:“统统住手!”众人都惊呆了,一个个仿佛雕像般,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罗汉菩萨般的人物。南练萧大步上前,命道:“南康候遭人诬陷,现已在延昌殿面见主上,主上即刻就会传旨赦免诸位王公。你们统统退下,殿外候旨。”内侍总管是认得南练萧的,一面惊讶其为何会此时出现,一面又对其所言不敢轻信,上前拜道:“南将军,主上的旨意是三更时必须……要是有个差池,奴婢们不好担待啊!”南练萧立起眼睛看内侍,一字一顿地道:“要是有个差池,我来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