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兰陵(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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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知我心相忆(1)

襄阳城里的花在夏日的骄阳下渐渐萎去,满眼是葱翠的绿色,是繁茂的生命。江风从城墙上越过,吹进院中,姜仲迁依然在瓜架下的竹躺椅上眯着眼休息,有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忘了这里是襄阳,以为这就是樊城的故家。姜仲迁身上穿的正是姜令光新制的衣衫,淡蓝的棉布上绣几枝金菊,把姜仲迁干瘦的身形衬托地颇有几分精神。

时光过得并不算快,在襄阳城的日子姜令光几乎是数着过来的,起初她还不愿意承认那是因为思念南练萧,可如今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了。姜仲迁夫妇前番的劝解已动摇了姜令光固执的心意,无论是对南练萧的儿女情深还是对父母的孝悌道义,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这门婚事,哪怕是做个妾呢。更何况,尘世之间,身为女子,她姜令光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啊!如果她的忍让,委屈求全可以安抚一个像南练萧那样的英豪人物的心,可以成就他的事业,那么,姜令光也应该满足了吧。

近午的时候,树上有意无意地传来两声知了的叫声,姜仲迁睁开了眼睛,问道:“令光,你听,是知了叫吧?”姜令光点点头:“阿爷,我也听见了。这可真是夏天了。”姜仲迁若有所思:“那我们来襄阳也两个多月了。真是恍若隔世啊,两月前在樊城还觉得春寒未褪,如今都是襄阳城的夏天了。”姜令光望着庭树洒下的光影,幽幽地说道:“确实是恍若隔世。”啪啪两声,院门被敲动了,姜令光以为是夭儿。这些日子一来,夭儿是他们一家唯一的客人。姜令光径自开了门,看见来客时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了。“令光,你们果然在这里。”来客颤巍巍地说着,姜仲迁听了这声音忙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放声喊道:“是三弟吗?”

一秋一春,姜仲迁、姜仲道都衰老了。邓城失守,姜令光一家得裴庆之相护而南逃,便和姜仲道失去了联系,今日相见,都止不住泣涕涟涟,却面露笑容。姜仲迁嚷着让姜令光去集市上打酒买肉,又嘱咐车氏下厨炒菜,好庆祝劫难后的重逢。姜令光忙从箱底取出一些细碎银两,奔往街市了。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姜令光才方觉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没有出过门了。上次出门采买时,街上行人都皱着眉,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而此时都喜笑颜开了。姜令光暗想,南练萧应该是真的在忙公务。他若不忙,这襄阳城内的百姓们又如何过得这么安逸呢?短短两个月,避难之城襄阳就变成了可以安居的乐土,南练萧已然是襄阳百姓心中的大英雄。“不能怪他不来见我,他哪里有空呢?战事还未完全平定,襄阳本是重镇,又接纳了这么多北方的难民,他要耗费多少心血在政务上。他虽不来见我,可他派了夭儿来了,这已经很难得了。”姜令光自我安慰着,在一间酒坊前站定,请酒坊的老板打上二斤好酒。

酒坊掌柜一边用酒斗打酒,一边问道:“姑娘,你是北边来的吧?口音到底有些不同。”姜令光笑答:“恩,樊城。”“哦,樊城,那倒是不远。你也是逃难来的?”掌柜的说话时,口中透着些感慨,“姑娘,好好在襄阳城过日子吧,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了。这可多亏了南将军,他可真是雍州的贵人啊!”听人如此夸赞南练萧,姜令光竟抑制不住心中的甜蜜,仿佛自己身上都沾了许多荣耀,可那掌柜的却忽然哀叹:“可惜啊,南将军要走啦!”说着将酒瓶递到姜令光面前,才发现姜令光失神地望着他。掌柜的莫名其妙地看着姜令光,提着酒瓶子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喊了两声姑娘。姜令光愣愣地,恍若大梦初醒地接过酒瓶子,道了声谢谢,提脚便走,没走多远却发现是与家相反的方向,只得折转回来,在酒坊前又站住了。

“掌柜的,你怎么知道南将军要走的?”姜令光痴痴地问道。掌柜的一面忙着手中活计,一面道:“是来我店里喝酒的客人说的啊!有个在府衙里头做事的,说京城要把那个不顶用的曹刺史召回京城,听说南将军也在安排交接公务,他们要一同回京城。哎,曹刺史走了倒是好,可百姓们想不通啊,南将军干嘛也要跟着走呢。”姜令光声音干干的,也问道:“是啊,南将军为什么也要走呢?”酒坊掌柜嘿嘿笑着,一脸无辜:“我要是知道这当官的门门道道,还用得着在这儿卖酒?”

姜令光是被自己的双脚本能地带回家的,进了院门,往瓜棚下一作,呆呆地出神。见她回来,姜仲迁和姜仲道的脸上也都挂着不太好的神色。“令光,买到酒肉了?”姜仲道很关切地问。姜令光这才好像想起什么来,放下酒瓶子起身道:“阿爷,三叔,你们先喝着,我这就去做菜。”

屋外的灶棚下,车氏正准备着下酒的凉菜,忙而不乱。姜令光把肉放到案板上,解开了扎肉的绳子,提起刀来就切,忽觉手上一阵钻心地疼。“哎呦,这是怎么了?怎么切了手了!”车氏喊着拉过女儿,抽出怀中的手绢替姜令光捂着伤口,汩汩的鲜血立刻染红了素白的绢布。姜仲迁和姜仲道闻声也忙都过来了,三人都盯着姜令光。

“令光,怎么了?”车氏心疼地问。“令光,你在街上听到什么了?”姜仲道试探地问。到此时,姜令光只感觉到了眼中湿润,两行泪潸然而下,顺着脸颊在下巴处合拢,滴在了裙摆上。她一头扑到车氏怀里,放声痛哭。车氏紧紧搂着我,用手抚摸姜令光的背,向姜仲道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都怪怪的?”姜仲迁叹气,姜仲道摇头,只有姜令光哭的声音越来越响。

团聚的喜悦被姜令光的哭泣冲散,日落时分,车氏端上了迟来的酒菜,姜仲迁上座,姜仲道在左,车氏在右,姜令光红肿着眼睛在下坐着。姜仲迁端起酒杯,勉强笑道:“总算是见到三弟了,我们一家人劫后重逢,来,干一杯吧。令光,你也少喝点。”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杯子相碰的声音,然后是姜仲迁和姜仲道抿酒的嗞嗞声。“邓城失守的时候我还在公衙办事,檀石军没到樊城,我也不敢擅离,也没顾得上照顾兄嫂和侄女。檀石军进城,大开杀戒,留守抵抗的将士和百姓几乎都被杀尽了。也算是老天爷保佑,我东躲西藏地竟也逃过了。檀石军封锁了南下的渡口,我绕道上游渡了江,几经周折才到襄阳城,这才问出兄嫂的下落,好在一家平安。”姜仲道刚喝了两口就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姜仲迁也叹息道:“我们能有今日也是不容易,这还多亏了南……”车氏用胳膊肘捅了捅姜仲迁,姜仲迁便停住了,干干地不知道接什么词。姜仲道低头夹了菜往嘴里送,也默不作声,车氏更不好说什么了。空气就这样凝结着,团圆饭吃的实在是有些不是滋味。

突然,姜仲迁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酒杯、菜碟都随着抖了一下。姜仲迁嚷道:“不就是做妾么,这也算不得委屈。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儿嫁给普通人家做妾的都有,我家这样的地位攀上了南将军是天大的福分,有什么不情愿的。三弟,你去府衙告诉南将军,就说我说的,我夫妇同意了这门亲事,愿意将令光许给他做妾。”车氏和姜仲道惊诧地望着姜仲迁,又悄悄地觑着姜令光。姜令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抿着嘴,放下了筷子,起身离桌,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听得车氏在外面数落姜仲迁道:“你怎么把这话当着女儿的面说,有什么回头商议就是,女儿心里难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姜仲道则打着圆场道:“嫂嫂也别怪二哥,这件事容我回去想想再议吧。”“议什么议,就这么定了!”从来敦厚老实的姜仲迁也不知是怒还是怨,只是把嗓音提得很高很高。堂屋里的声音由吵闹变为叙谈,又变成私语,酒菜吃尽时,姜仲道应了姜仲迁的请求,说次日一早就去府衙见南练萧。车氏心里虽然有些责怪丈夫今日有些鲁莽了,但也认同了姜仲迁的主意。而姜令光却觉得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