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是雍州之战中檀石占领的最后一座兰陵朝的城池。檀石众军登上樊城的城楼,远远地向着襄阳城里的兰陵残兵摇旗呐喊,炫耀着他们的胜利。若不是有汉江为堑,他们肯定会继续南下,不给兰陵军队任何喘息的机会,攻下襄阳。所幸的是,裴业叔于亳州涡阳郡大败檀石广城王拓跋元羽,歼敌一万,俘虏三千。拓跋元宏决定班师回朝,打算来年再战,两国边境的烽烟总算暂时消散,一切将要重新开始。
落花时节,兰陵王朝改年号永泰,天下似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流落在襄阳城里的樊城的百姓固然怀念江北的家园,但能有一方安宁之土可供生存,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平民之人唯一盼望的,可不就是有顿饱饭吃,有舒坦日子过,能好好活下去吗。
南阳失陷时,夭儿即奉南练萧之命回到襄阳,为姜令光一家预先安排好落脚之处。襄阳城的西北角上,那里隐隐约约可以遥望见樊城,土垣边小小的院落,一进三间的屋子,虽然地方小了点,但也足以安顿三口之家。姜仲迁花费四日的时间,沿着院墙搭起了灶棚,垒起了新灶;车氏开辟了院中的土地,种起了瓜果时蔬,姜令光则日夜飞针,为家人缝制衣物。夭儿也时常带着东西来探望他们一家,或是鱼肉,或是布匹。姜令光知道,点点滴滴,都是南练萧对她的关怀,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无法开口向夭儿问起南练萧的近况。
芒种将近时,夭儿提着些老酒笑盈盈地走进了丁家的院子,姜令光正坐在丝瓜架下绣新衣,车氏在灶台边热着饭菜。“夭儿姑娘来了!”车氏笑道。姜令光抬头见了夭儿,不觉满面笑容:“姐姐来了!”夭儿一面将酒坛子交给车氏,一面走向姜令光:“绣的什么?”“夏衣。姐姐看看。”姜令光拉了夭儿在绣架边上坐下,“衣服都留在了樊城,这是新做的。这件是母亲的,绣的荷花。”夭儿轻抚布匹:“那给姜先生绣的什么?”“菊花。”姜令光回答的声音清脆甜美。夭儿听了觉得十分亲切,便又问:“你自己的呢?”姜令光一低头,有些神伤的样子:“我打算绣点兰草。”
“夭儿姑娘,吃饭了吗?要不就留下吃点吧?就是没什么好东西,清粥咸菜,新腌好的嫩瓜。”车氏端着一盆白粥,招呼着走过来。夭儿笑道:“清粥小菜最好了。”姜令光撤了绣架,三人正搬了小桌端碗端碟,姜仲迁从屋内出来了。“姜先生。”夭儿欠身施礼。姜仲迁忙回拜了道声怠慢,邀夭儿上坐。夭儿笑道:“先生还是这么客气,再这么着,夭儿可就不敢来了。”姜仲迁呵呵地笑着:“夭儿姑娘,这些日子多亏你照应我们了。”夭儿一叹,故作责怪的语气道:“先生又客气了。”
姜仲迁迟疑了一下,他其实是因为心中藏着些话,想问夭儿却不能开口,只好一次次客气着,期盼能找个由头能开口问问夭儿。可找来找去,姜仲迁还是没有找到恰当的理由,最后只得攥紧了手,迟缓地问道:“夭儿姑娘,南将军,近来如何?府中公务可还繁忙?”夭儿瞥了姜令光一眼,笑道:“将军很好,只是公务繁忙,一直不得空来探望先生。”姜仲迁听见这个答案,只好点头哦了两声作罢。
一时吃完了饭,夭儿起身告辞,姜令光将她送至门口。夭儿盯着姜令光看,姜令光不由低了头,生怕被她看出了什么心思。夭儿也不问,笑了笑便走了。姜令光转身回来,姜仲迁忽然问道:“令光啊,你自己的衣裳挑的什么颜色的布?”姜令光被问得莫名其妙,车氏正收拾了碗筷,随手一放,对姜仲迁道:“还是有话就直说吧,令光都有些给你弄糊涂了。”姜仲迁一叹气,这才缓缓道:“从樊城逃难出来,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令光原先做的那件嫁衣也落在了樊城。如今,还是赶着做一件新的吧,今年可也是时候了。”姜仲迁憋屈了半日说出的话姜令光却好似没听见,她端起桌上的碗筷,便往井边走去。
车氏跟了过来,一边拎起水桶打水,一边道:“阿爷的话是有道理的。令光,你心里究竟是何打算呢?”姜仲迁未等姜令光回答,就急忙接道:“南将军对你是有情有义,从樊城到襄阳,要不是他,我们一家三口恐怕难以保全了。如今,夭儿姑娘也是因他的嘱咐来照顾我们,这份情,做爷娘的究竟还是沾了你的光。你守在爷娘身边,我们不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依爷娘看来,你心里也把他记下了。那天他送来兰草,你的心就都跟了他去了。令光,男子三妻四妾本是纲常,更何况南将军是皇亲国戚呢。婚姻之事,最难得的就是两心相许,他能这样待你……”
姜仲迁还要往下说,车氏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抖了抖。姜仲迁看着妻子,只得歇了下来,叹了口气在胡床上坐下,仰着脑袋闭目养神。姜令光闷着头洗碗,一个又一个,用老黄的丝瓜囊把饭渍一点一点地擦掉。车氏走了过来,柔声说道:“令光,爷娘知道,做妾你心里委屈。可正要是说起来,这样的婚事,多少人家盼都盼不来呢!南将军不但有恩于咱们,对你更是有情有义。我们做女人的,一生的归宿就是要伺候扶持自己的丈夫,为妻为妾,不过是名分而已。若论小节,妻妾是有地位区别;若论大节,终究都是以丈夫为尊。关键在于,能得个什么样的丈夫。南将军是个君子人物,你要是跟了他,哪怕是做妾,也辱没不了你,况且爷娘知道,他不会让你受苦的。”
车氏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那一句“我们做女人的,一生的归宿就是要伺候扶持自己的丈夫”仿佛锥子一样,扎在了姜令光的心上。这句话的道理,姜令光原先是懂的,而且一直都懂,只是她也纠结于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这些日子,姜令光一直在想,自己的心应该会永远属于南练萧,就这么一个人守着,守着。可是,情窦初开的她是多么不了解真正的爱的相思,更没有体味到这种相思之苦。和南练萧两心相通后,姜令光一度因为得到了他的心而满怀欣喜和自足。可是随着南练萧到邓城,军民又逃难至襄阳,想着南练萧为她做出的这一切,姜令光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纯纯地恋着一种所谓的爱的感觉。真爱一个人,应该会不顾一切地接受他的全部,甘愿为他牺牲自己的所有。
这一夜,姜令光心绪烦乱,睡梦中几乎都是梦魇,脑子里盘旋着无数声音,却无一个能听得清的。她想见南练萧,可是她不知道究竟还能不能再见南练萧了。
襄阳府衙南练萧的书房内,默然坐着三个人。南练萧在上,面色凝重;裴庆之在右,只是皱着眉头看南练萧。左面坐着一书生,年纪与南练萧相仿,一袭白袍尚染着尘土,神色上却有几分从容。夭儿满面喜色地往南练萧书房中来,跨进屋中时见此情境不觉转作正色。裴庆之见夭儿回来,不由展开眉头,道:“三郎君,夭儿回来了。”夭儿向南练萧施礼,转身向那书生一拜道:“张使君何时到的?可是京中有要事?”此人正是南练萧的从舅张策弘。
张策弘打量了夭儿,笑道:“几年不见,夭儿倒成大姑娘了。就是跟着你家三郎君东奔西走,晒得黑了,倒像个假小子。”夭儿面上绯红,嗔道:“使君仗着是三郎君的小舅,倒先倚老卖老了!拿夭儿耍笑。”张策弘一笑,因问道:“你如何知道是京中有要事?”夭儿伶俐地答道:“使君和三郎君的情谊非同一般,但毕竟是夏郡王的参军,即使是家有要事,也不会烦劳使君走一程的。”张策弘欣然笑道:“不错。我下马不过一个时辰,方才已和三郎说完京中之事,正等你回来。”夭儿不觉疑惑了:“等我?”南练萧听张策弘这么说,有些尴尬的神色,道:“小舅不要玩笑。”张策弘呵呵笑着,也不理南练萧,便将事情原委向夭儿一一道来。
雍州一战虽然大败,却是因为崔君山指挥不力,曹虎不肯用命。而南练萧未雨绸缪,这才保住了一万兵力,退居襄阳,军民得以休整安居。崔君山身为主帅,襄阳军务安排妥后便穿着单衣,负者荆条回京请罪,南练萧却犯了难。按理,南练萧来雍州只为战前节制曹虎,如今战事已毕,也该回京复命。然南练萧如若就此离开襄阳,真是心有不甘。自预备军民撤离到战后休养生息,短短几月间南练萧为襄阳,为半壁雍州费劲心思,此时撒手回京,一片心血可就真的付了汪洋。如此拖了半月,南练萧还未想出有什么推脱的法子,京中却来了宣召曹虎的教令。夏郡王南智深命曹虎进京,要封其前将军之职。
“前将军?夏郡王现如今不就任着前将军的职吗?还领着辟邪城戍事。殿下为何要让曹虎去做这前将军?”夭儿满心疑窦,细想下忽然明白了,问道,“张使君,主上的病……”张策弘忍不住又笑了,向南练萧道:“三郎如何调教的?夭儿这丫头,智赛女诸葛,勇似赵子云啊!”南练萧从愁容中透出些欣慰,张策弘接着道:“前将军管的是京中卫兵,夏郡王一人担尽京城军权。如今主上不豫,一旦太子继位,夏郡王可就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夏郡王这么做,一则想找人分分担子,二则也想趁机拉拢外官,一举两得。”
夭儿点点头,问道:“三郎君是要回辟邪城?”裴庆之在旁道:“战事结束,三郎君就该回去了,只是不放心把襄阳交给曹虎。现今曹虎要是回去了,三郎君也该回京复命去了。再说,若是主上真的……三郎君还是回去好些。”夭儿忙说应该,张策弘却道:“可是你家三郎君这一走,还不知能不能再回襄阳呢。我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他有未了之心事啊。”
至此,夭儿总算恍然,咯咯笑个不停,惹得裴庆之、张策弘都忍不住笑了,唯有南练萧面上一阵白一阵红,却不好冲他们发怒。止了笑,夭儿叹道:“我说为什么要等我回来呢,原来是三郎君想撇下夭儿自己回辟邪城。哎,罢了,夭儿替三郎君当信使,当护卫,当丫头,可就是还没当过媒人呢!”说罢又是一阵笑,南练萧从未有此难堪时候,但当着三个亲信之人,只得放下架子,自嘲地一笑,从心底里吐出口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