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军中,准备整军,南练萧灼热的心却被泼了一瓢凉水。昨日得以生还的士兵们还未及更换血衣,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一个个躺在地上呻吟。而那些留守的士兵看到同伴们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还有战斗的心气,都无精打采地倒坐在地上,或是发呆,或是昏睡。刘阳山是性急之人,忍不住抱怨:“军心不振,这仗怎么打?”南练萧忙回头瞪了他一眼,但脚边几个睡倒的将士已经被刘阳山的话惊醒了,茫然地看着四位将领。“无论如何,这一仗必须要打,唯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四字。刘军主,传令下去,清点人马,整顿军容,今日晚饭要丰盛些,入夜后即领兵突围,少时请三位将军到我营帐中商议攻敌策略。”南练萧深沉缓慢地嘱咐道,他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刘阳山听的,更是说给底下那些士兵听的。一时间,士兵们开始喳喳议论,没多久军中皆知南练萧要在入夜后突围!
火头军那里燃着灶火,恨不得将所剩的粮食都煮了,好让大家吃饱上阵。部分士兵渐渐恢复了勇气,有的要一雪前耻,有的要替兄弟报仇,只有原属于崔君山部下的士兵和他们的将领一样发了蔫儿,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南练萧嘱咐刘张傅道:“檀石兵集中与东西北三面,将你三人部下士兵编成数队,分批从这三处出城攻敌,裴庆之安排受伤兵士,伺机从南门撤离。”营中将士知此谋虑,众志成城,都盼突围成功。崔君山得知南练萧欲三面攻敌,南门突围撤退的计划,心知众将官都和南练萧一条心,自己是拦不住了。好在南练萧是个聪明人,没有调动他的部下,崔君山一面遣人时刻随时打听阵前消息,一面让亲信士兵看好南门,打算及早出逃。
青蓝的天空暗淡下去,夜色浮上来了,弦月挂在空中,朦朦胧胧地不见皎洁的光。南练萧下令开启城门的时候,邓城内一片肃静,将士们都不敢喘气,生怕一喘气就能惊动数里外的敌军。兰陵大军而今不足二万,且多半疲惫,檀石人马是兰陵大军数倍之多,真可谓以一当十。邓城北门、西门、东门悄然打开,兰陵军马人含枚,马裹蹄,齐整地往外走,檀石军营里篝火点点,一片宁静,但不久便开始骚动,黑压压的人群也在集合。不消多时,两军对垒,厮杀声传遍山野。南练萧同刘阳山等领着数千亲兵在北门阵前杀敌,牵制了大量檀石主力。
拓跋元宏登台观战,遥见是南练萧,不由后悔当日为能斩草除根。随后又听斥候来报,兰陵大军三面出战,诸将具出,独不见崔君山,拓跋元宏料定邓城中只有崔君山残军,便命拓跋元协等人绕邓城至南门,欲断兰陵大军后路。拓跋元协领兵而去,南练萧在阵中见檀石大营冲出一对精兵,却不恋战,便知是奔南门而去,环顾左右只有傅宪法还在身旁杀敌,南练萧喊道:“傅将军速回城中,檀石军已经赶往南门,千万不能让他们断了我军后路。”傅宪法挥着宝剑四下刺砍着,高声喊道:“还是将军先行回城,只有你还能说动崔老将军,我和阳山兄在此杀敌,为将军保驾!”百米之外,刘阳山舞着大刀,忘我地战斗着。
就在南练萧和傅宪法争执谁回城的时候,崔君山在邓城里早就坐不住了。他见檀石军将南练萧的队伍团团围住,直往邓城这边移来,心下一横,换了便装,开了南门,直接奔着襄阳去了。崔君山的部下见主帅遁走,也不顾裴庆之安排下的撤退之计,纷纷弃甲而逃,乱作一团。裴庆之见情势难挽,只得从北门杀出,将城中之乱告之南练萧。南练萧也顾不上惊讶恼怒了,命刘阳山断后,与傅宪法、裴庆之又杀出重围,往邓城回撤。
邓城中还有部分留守的士兵,这都南练萧精挑细选的忠义之士,也是南练萧最后的砝码。他亲领着众军奔往南门,准备迎战拓跋元协。而北门外,随着南练萧的回撤,大批檀石军也向城门压来,刘阳山与部下数百人以寡敌众,为南练萧拖延时间。刘阳山的铠甲已经断裂两处了,上面满是血迹,他杀得两眼通红,仿佛都癫狂了。跟着他的几百壮士见主将这样舍命,也都豁出命去了,个个死战,喊杀声一片。
南门外,崔君山骑马逃得飞快,后面的乱军拥着挤着到处逃奔。途经浅河时,由于人马蹈藉,河上木桥断裂,军士们淌水而过,正赶上拓跋元协杀来,一阵箭雨,浅浅的河水登时成了血红色。崔君山的部下手无寸铁,只有受死的份。南练萧从邓城内冲出,举剑便杀,傅宪法紧紧跟随其左右。此一战檀石军虽是被动开战,怎奈兵马众多,久战之下渐显优势,拓跋元宏更是一心想着夺邓城,取襄阳,灭兰陵大军。
南练萧等人虽来援救南门,但也杯水车薪,檀石军主力已从北门入邓城,往城南杀来,眼看敌军两部就要汇合,可兰陵大军逃亡的人马还在浅河中相互践踏。南练萧只顾眼前拼杀,去不知那头拓跋元协登高搭箭,瞄准了南练萧的眉心。南练萧哪里看得到拓跋元协,只听弓弦震动,随着一声闷喊,南练萧身子一歪,沉沉地摔在了地上。他喘息半刻,觉得身上并无伤痛,翻身起来一看,竟是傅宪法倒在了旁边,胸膛上插着那支夺命的羽箭。
“傅将军!”南练萧抱起傅宪法狂呼,小兵们将二人围在中间,竭力保护。傅宪法强撑着说道:“南将军,军中不可无主,崔老将军已经不能指望了,兰陵大军能否保全,就靠将军了!”说罢气绝。刘阳山同裴庆之也喊杀着冲了过来,剩余的精锐士兵在城南门堵住了檀石主力。刘阳山见傅宪法战死,又恼又恨,跳下马来拉起南练萧,几乎是将南练萧扔上马去的,厉声吼着:“裴庆之,保护将军先撤!”转而回身,杀开血路。
河面上沉浮着无数尸体,残存的兰陵大军磕磕绊绊地终于渡过了这条血肉沟渠往樊城奔去。刘阳山跃身上马,带着数十死士苦战断后,直杀到次日日落时分檀石主力因疲惫收兵时才罢。刘阳山拖着一身的伤,领着仅存的十数人乘船渡江,奔往兰陵王朝雍州城在江北最后的堡垒——樊城。
邓城的丢失只在一夜之间,樊城虽有兵防,却不料战事来的如此之快。檀石大军分作几拨,如车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向樊城压来。百姓们都吓坏了,男女老幼纷纷扛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跟着崔君山匆匆南逃的残部往汉水奔去,渡江逃至襄阳。
车氏在堂屋里收拾着衣物,姜仲迁催促着:“逃命要紧,几件衣裳有什么好收拾的。”姜令光在自己房中转了一圈,这里有她想带走的诗书,有箱底尚未制成的嫁衣,还有桌上静静躺着的七弦琴……她一咬牙,抱起了窗台边的兰草,奔进了堂屋,拉住姜仲迁夫妇二人就要走。
院门突然被撞开,姜仲迁本能地将她母女护在怀中,三人惊恐地看着身着铠甲,遍体血迹的不速之客。“可是姜老先生的家?我是南将军帐下校尉裴庆之,奉将军之命前来接你们南渡。”裴庆之喘着粗气,洪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姜仲迁疑惑地站起身,还向裴庆之躬身施礼,裴庆之一把抓住姜仲迁道:“老先生,不是客气的时候了,外面乱得很,我只备得马匹,你们快随我来吧。”
姜仲迁同车氏骑马在前行,裴庆之则护着姜令光骑在另一匹马上,几个小兵将他们围住,替他们开道。樊城外难民遍布荒郊,扶老携幼,张慌失措,到处都是喊声、哭声、嚎叫声。“裴将军,真的是南将军让你来接我们的吗?”姜仲迁忍不住地问道。“老先生,这岂会有假呢?”裴庆之口中答着,不停地四下警戒。姜仲迁此刻是说不出的感激,他没想到,南练萧竟会记挂着姜令光,记挂着他一家,于是忍不住问道:“那南将军现在何处?他也要去襄阳吗?”裴庆之已是满脑子的焦虑,只得安慰道:“老先生,你不必担心,已经都安排好了。到了襄阳,自然有人照顾你们。”听裴庆之这么说,姜仲迁不好再多问,而姜令光只是将怀中的兰草抱得更紧了。
雍州地处中原,跨接南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滚滚的汉水将雍州一分为二,隔开了樊城和襄阳。刘备初创蜀汉大业之时痛失新野,以樊城为暂栖地,诸葛亮对刘备说,樊城乃江北孤城,不可久留。果然,曹操大军攻来,刘备含悲带泪地渡了江,而今日之情形正是历史的重演。
汉水滔滔向东奔去,黑夜中的江滩被万人的脚踩得极为泥泞难行。马蹄陷在泥中,寸步难行,裴庆之只得领着姜令光一家人下马而行,沿着江滩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那些从死亡线上逃出来的士兵和难民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然后拼命地划离江岸。裴庆之好容易找到一只官船,命小兵护送姜令光一家三口上船。姜仲迁和车氏在前面踉跄走着,姜令光在后面跟着,裴庆之在旁边护着。忽然船身一晃,姜令光只觉得脚下的跳板在移动,未及叫出声就掉进了江水中。
姜令光的眼睛是迷离的,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咕咕地灌着水声,温暖的春江水包裹了她的身体,泥浆的腥气涌进嘴里。可姜令光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死亡的可怕,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出了水面。“小丫头,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姜令光勉强睁开眼睛,惨淡的月光下,果然是垂钓的老人身影。“小丫头,没事了,阿翁送你过江。”小船轻轻飘逸,姜令光仿佛重回年幼时母亲的怀抱,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姜令光再度醒来时,见到的已是襄阳城明亮的日光。姜仲迁和车氏都在她身边守着,还有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孩子,冲她甜甜地笑。“阿翁呢?”姜令光问道。“老人家又回去渡人过江了。”车氏答着,轻轻抚摸姜令光的额头。姜令光努力回忆着月色朦胧中见到的老人身影,却总不能想得真切,而那株兰草,则永远地沉睡在了汉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