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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非是我淹留(1)

喝了鱼汤,姜仲迁已经能下地行走,姜令光搀扶着他在院里散步。秋叶在风中飘零,院子里唯一充满生机的是铺满角落四周的菊花,墨绿的枝头上密密匝匝地开着或金黄,或雪白的花朵,散着幽幽的香气,带着些苦涩的味道,正可明目清心。

“但愿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中秋节。”姜仲迁看着这些菊花,心里头并不安稳,“不知道朝廷究竟派了谁雍州镇守。令光,你应该去打听一下。”姜令光柔声答道:“好,我午后去找叔叔伯伯们打听一下。”实际上,姜令光并不关切谁来到了雍州。如果那天在道上驰马而过的人的确是朝廷派来的新的镇守大将,那么他必定不知道是他马蹄下的一株兰草给了姜令光力量和希望。君子如兰,不管周遭环境多么恶劣,依然能刚强不息。姜令光虽然身为女子,外在柔弱,但也可以拥有坚强的君子之心。

又一阵风拂过,菊花都在那里摇着脑袋,院子里的清香气味更浓了。“阿爷,今年咱家的菊花开得真好。前朝陶渊明有诗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何等的清新明净、自在洒脱。我听说陶渊明挂冠归去后常常家无下锅之米,只得向邻里讨食,他那样困窘却仍持有坦荡心境,可也算得是君子了。”“你何时读这些诗的?”姜仲迁很诧异,“自秦汉以来,世人莫不以绮丽文赋为上品,我教你读书识字也是想你知书知礼,你哪里看来陶靖节的诗?”姜令光也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笑着。姜仲迁摆摆手:“女儿家还是少读书的好,女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姜令光打断了姜仲迁的话,“阿爷,我知道您的意思。可读书是修身养性的事,没什么不好。我正是觉得文赋华丽,易生绮靡之心,所以才去读陶渊明的诗。若说文赋是娇艳女子,陶诗恰似荆钗布裙。”

姜仲迁惊讶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欣喜,这个女儿是他仅存的骄傲,回想起十四年前紫烟香雾袅绕屋梁的那一日,姜仲迁不觉也好奇起来:这个女儿,究竟会为这个家带来什么呢?

午后的空气润润的,很温暖,姜仲迁在躺椅上打着盹,姜令光帮母亲捻线做针黹。“令光啊,你早起不是答应阿爷去打听朝廷派的是哪位大将去了雍州吗。这会儿几个叔叔伯伯应该都是闲着的,你去问一问吧,刚好把前日我做的一些团圆饼挨家送去。”姜令光有些不快,两年来叔叔伯伯们说的最多的闲话就是她的婚事,虽然知道他们的操心是理所当然的,但难免有些厌烦。就在姜令光和母亲磨磨唧唧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叩门声:“二哥在家吗?”姜令光一听声音便知是三叔姜仲道,鼻孔轻轻哼了一声,上前开门。

开门时,姜仲道冲姜令光乐呵呵地笑,满目喜气。姜令光却觉得那神情十分怪异,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也不知为何如此。进得堂屋,姜仲道向姜仲迁拱手道:“二哥。”姜仲迁在躺椅上欠了欠身,示意姜仲道坐下。姜仲道抿了一口茶问道:“二哥身体可大愈了?近日府衙公事繁忙,一直没有来问候二哥。”姜仲迁缓缓说道:“目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在府衙公干,自然是国事重要。”姜仲道听说忙回答了几个是。

“三叔,不知道府衙里有什么消息没有?”车氏一面为姜仲道倒上茶,一面问道。姜仲道半是思索半是迟疑地道:“朝廷派了徐州刺史裴业叔将军前往南阳救援,但眼下裴刺史并不在南阳一带,听闻他去攻虹城了。”姜仲迁一听忙问:“这么说,雍州并无大将督阵?”“也并非如此。裴刺史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若能保住南阳诸郡,雍州之危就谈不上了。”

姜仲迁听说如此,只得低声叹气。姜仲道见状,忙哈哈一笑:“兄长嫂嫂开口便问我国事,我差点把家事给忘了。”“哦?什么家事?”姜仲迁夫妇两个齐声问。姜仲道回头看姜令光一眼:“自然是侄女儿的婚事了。几日不见,小丫头越发伶俐清秀了。”姜令光顿时脸上作烧,面色绯红。车氏听了忙道:“令光,你去厨下把给你三叔准备的团圆饼拿来吧。”姜令光好似得了赦令,转身便出了屋子,身后是姜仲道的余音:“嫂嫂,让令光听听也无妨吗,这件事情……”

厨房中,姜令光数着家里新做的团圆饼,一块,两块,三块……给姜仲道的团圆饼一共是二十块,是块莲蓉的,十块枣泥的。姜令光先是随手摆放,快装好时又觉得不妥,便将团圆饼都拿了出来,一块块地按饼上的花草图案摆好。但想了想,姜令光觉得这样也不妥,便又把团圆饼拿了出来,一块块地按馅料的不同摆着。好容易收拾好了团圆饼,姜令光提着食盒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堂屋的门。

门帘掀动,姜仲道出来了,车氏跟着送了出来。“嫂嫂留步,不必送了。”姜仲道客气着,姜令光急忙跑过去,递过食盒:“三叔,这是我和娘新打的团圆饼,莲蓉和枣泥馅儿的,您带回去吧。”姜仲道接过食盒,恭敬地向车氏连连道谢:“谢谢嫂嫂记挂。”车氏在堂屋门口立着说声慢走,姜令光将姜仲道送到了院门口。姜仲道临去又回身和姜令光说:“令光,三叔说的这门亲事一定称你的心,回头问你阿爷阿娘便知道了。”姜令光不知该如何答话,咬着下唇默默点头。姜仲道呵呵地笑着,走了。

姜令光回身时看见车氏还在门前站着,恬淡慈爱的目光中带着些难以觉察的忧思。车氏叹道:“令光,你三叔……”“阿娘。”姜令光喊了一声,“阿娘,终身大事,父母做主,哪有女孩子自己说话的道理。”车氏沉默了一会儿:“你三叔也只是说说,阿爷阿娘也想听听你的意思,才好商定。”姜令光没有抬眼看车氏,只是用很低的声音答道:“阿娘,明日我想去檀溪边找钓鱼的老爷爷,阿爷的病也好了,应该谢谢他的鱼。”车氏眼中的忧思越发重了,却只好顺着女儿的意思:“也好。你带上些团圆饼吧。”

秋意渐深秋风凉,清晨寒风吹动了姜令光的衣袂。四野寂静无人,旷野中的衰花野草如此苍凉,顿显这天高云淡的明净世界。走在林道上,姜令光心里一团乱麻,她猜自己心里应该还在为昨天姜仲道临走时的一句话耿耿于怀。婚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本不该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不舒服。天下有几个女儿不做梦的?姜令光也常常向往人们所称赞的儿女情感,不是父严母慈的疼痛关爱,不是兄弟姐妹的嬉笑无间,而是那种,那种说不出的滋味。姜令光想起那年初夏随车氏省亲谯国郡,在乡下的溪水边听女孩子们唱着很长很长的《子夜四时歌》,歌中的情愫就成了姜令光对爱情最美好的向往。

恍恍惚惚地走着,姜令光方才觉得在林道行走了很久,前天看见的那株兰草不知在什么时候错过了。姜令光以为是自己心里记挂着那点事情,以至于眼中无物,不由心生羞愧,愤愤地跺了一下脚。抬头看看已经离水岸不远,只好先去找垂钓的老人。

远远地,垂钓老人就看见了姜令光,冲她点头微笑,额头上的皱纹更显深刻,但老人自在自得的样子让让姜令光倍感舒适,她想起了陶潜的悠然。或许,老人比陶潜更超脱。姜令光曾想,陶潜在挂冠归去后遭遇困窘时必有动摇,所以他写下诸多诗篇定有些自勉的心态。而垂钓的老人则不然,这就是他最自然本真的清贫生活,他大概并不懂那些文人哲贤的大道理,但是却用自己最真实的生活鉴证了这些道理。

等姜令光走近了些,老人便喊道:“小姑娘,又拿什么换我的鱼啦?”姜令光嫣然笑道:“这一次,不是换鱼,而是专程致谢。”“谢什么?”“阿爷病愈了,阿娘特意嘱咐我给您送些团圆饼来,是自家新打的。”“新打的?新打的团圆饼好吃啊。都是什么馅儿的?”老人的不客气并没有让令光感到不自在,反而更觉亲切。“莲蓉,枣泥,您喜欢哪个?”“哪个都喜欢!”老人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河滩丘陵间。

姜令光将团圆饼放在了老人身边,水面上一阵波动,老人大喊一声:“上钩了!”忙站起身使劲儿扯着鱼竿。一条大鱼沉沉地从水中拖出,被甩到了浅滩上。大鱼拼命地打着挺,想挣脱嘴上的鱼钩,好快快游回水里去。姜令光见状也顾不得湿了衣服,一下子就扑到了浅滩上,死死地将大鱼抱在怀中。老人赶忙走上来,从姜令光怀里提起大鱼,拇指不深不浅地掐在鱼鳃里,任凭大鱼怎么挣命,都无济于事了。老人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姜令光,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你这个丫头,看着乖巧,原来也和我一样啊!我是个老顽童,你就是个小顽童!”说完仍旧仰天大笑。看着老人,姜令光也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姜令光没有想到,这一笑,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畅怀大笑,也是她余生中永不可得的记忆。在她人生的最后岁月里,她一直在想,这一笑究竟是山野中人的天性使然,还是老人爽朗精神的感染,不管她曾经和将来是多么的谦卑恭顺,可十四岁的这个秋天,她到底是不顾闺训,任性任情地笑了一回。

归去的路上,姜令光本是很高兴的,但越走心里就越不安——她依旧没有看见那株兰草。姜令光自然不甘心,瞪大了眼睛在林道上搜寻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兰草那风中摇曳的身影。难道它被车马踏到了?就算零落也该留下些残叶啊。彷徨之际,姜令光发现了原先兰草生长的土堆上有挖掘的痕迹,翻动过的新土还带着点点炭色,松松地填在挖过的小坑中。姜令光心里一凉:

是谁,带走了这株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