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从千里之外赶来的人,正是南练萧。檀石军队大举南下,宛城、新野已是孤城。裴业叔奉命开拔,欲用调虎离山之计,攻虹城以解南阳之危。而雍州——南玄度这时才有些后悔:当年曹虎传信檀石有意北降时,南玄度正一心忙着谋取大位,对其并未追究。登基之后,南玄度又忙着诛杀先帝子孙,只得安抚各方守将以防兵乱。于是乎,曹虎一直是手握兵权的雍州刺史,朝廷的小诸侯。眼下雍州危急,曹虎必然难担大任,思来想去,满朝之中唯有南练萧可以督阵雍州了。
这是南练萧求之不得的机遇!论大义,家国危难,做臣子的岂能不效命?论私情,正如谢宣晖所言,南练萧确实需要离开辟邪城那个鬼地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雍州,南练萧顿觉天宽地阔,压抑了数年的心情总算放松了。听说雍州刺史曹虎已移兵江北樊城,南练萧便勒马过江,直奔樊城而去。
这日,南练萧领着裴庆之、夭儿等亲信人马飞驰在樊城外的林间道上,耳中只有山风呼啸,大地随着马蹄踏地的声音而震动。南练萧心中是何等的壮志凌云,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眼中根本看不见樊城郊野的树木清溪。可是,就在那条道路上,南练萧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淡绿的襦裙,因为要做家务活而特意改作窄口袖,裙不曳地,脚下素履纳着厚底,一看便知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她面若新桃,泛着淡淡的粉色的光润,梳着双螺髻。那身影,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唤起了南练萧被忘却的记忆。是的,那时节,也是这样天色碧蓝,树叶金黄,南练萧在南文纬军营外的小道上,看见了桃叶。
樊城驿馆内,好容易打发了前来迎接的各级官员,南练萧立在廊下,神色痴痴。他仔细回想方才驿道上的那一刻,马上飞驰,本应是极其短暂的瞬间,可南练萧确确实实清晰地看见了人世间最美的面容,那个深刻在他心底的面容。素颜若梨,面颊似桃,一点眉黛点缀着清澈如水的眼眸,而眼中的神情那样宁静,那样脱俗,爱怜中仿佛透出碌碌之人不曾有的淡泊。这是南练萧最熟悉的目光,却更似乎是他魂梦中屡屡不可得目光。然而最令南练萧难以释怀的是,那目光与南练萧毫无关系,他明明认得那目光,可那目光却没有看见他。南练萧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又觉得林间那惊鸿一瞥是个虚幻,依旧是他永远不可得的梦幻。
裴庆之走进院来,也未觉察南练萧神色有异,径直道:“三郎君,曹虎那厮只怕是不愿见三郎君,这才跑到邓城大营去了。县丞赵使君说,要请将军明日一同巡查城中兵防,择日再去邓城大营。可曹虎实在叫人不放心,要不要我先去暗中查探一番?”南练萧嗯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裴庆之还从未见南练萧如此漫不经心,不由愣了,正要开口再问,南练萧倒先问他道:“你可记得城外驿道上看见的人?”“城外驿道?”裴庆之更不解了,“城外驿道上有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南练萧这才回过神来,暗笑自己痴情,便示意裴庆之退下道:“你把夭儿叫来吧。”
虽然进屋之前夭儿已经听裴庆之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虽然女孩儿的心思足够细密,然而此一番南练萧的心意却真的无人能解。“真是奇了,我和裴庆之都没有在意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三郎君就看见了呢?”夭儿好奇地问道。南练萧毕竟不想将心底里对桃叶的情愫都在夭儿面前坦白,言语中不免支吾含糊,想来想去只得作罢:“算了,大约是我一路疲劳,有些眼花了。”
樊城县令杜俊领着一干文武官员恭候在驿馆之外,天色早已大亮,然而前去通禀的仆役并未前来回报。等了半刻,夭儿陪着笑走出来道:“有劳诸位使君等候,南将军一早出门,尚未归来。”众人不由悄声议论起来,杜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担心是南练萧怀疑他在县政城防上作假,故而独自暗访去了,于是忙道:“怎么?南将军有什么要紧事吗?”夭儿面上虽笑着,心中却暗自叫苦,这一回,南练萧还真的跟谁都没有说,就这样消失在驿馆了。
正要邀众人进驿馆歇息等候,那边驰来一匹快马,正是南练萧。夭儿忙飞奔过去,也顾不上埋怨,敏锐地将南练萧上下扫视一番,只见其腰中挂着一束用丝帛袋子装着的兰草,便装腔作势道:“将军一早说有要紧事,原来就是去采这山野兰草了,害得众位使君好等。”南练萧下了马,将兰草交与夭儿,嘱咐道:“好生栽种起来,等我回来。”于是转身迎向杜俊等,略作致歉,唤过裴庆之,一行人急急忙忙往瓮城去了。
樊城虽是个小城,但因是雍州府城襄阳之副城,乃北境重镇,故城内驻军也有三千之多。而今大战在即,更招了许多平民入伍,唤作自丁,兵力合有五千。南练萧立于瓮城城头之上,城下密密麻麻皆是兵士,队列纵横,颇为严整,旌旗招展,令人观之生畏。南练萧心中宽慰,向杜俊笑道:“杜县令不但县政清明,这军务之事,也做得十分严谨。”杜俊至此方暗暗长舒了口气,忙谦辞道:“哪里。下官一介书生,对军务实是不通。这都是曹刺史的谋划,军务都是军主刘阳山协调的。”
南练萧对曹虎的能力早已心知肚明,而军主刘阳山也并非第一次耳闻。刘阳山虽只是曹虎帐下十数军主之一,但却是一员猛将,胆识过人,粗中有细,论军功早该拔擢。然当日曹虎有意北降,唯有刘阳山反对,这才倍受曹虎轻视。南练萧明白,曹虎身边只有一个刘阳山并无大用,他必须尽快赶往邓城,好详知曹虎的阵前战略。
“杜县令,我少时就前往邓城大营。”南练萧说这话时显得十分随意,好像大家都早已知道似的。但是杜俊等一众官员的脸色登时变得五颜六色,各个不一。“少时……就走?”杜俊讪讪笑着,“邓城虽近,但将军也不必这样着急,明日一早再走不迟。下官已吩咐备下宴席,少时还是请将军到府衙用膳吧。”
杜俊这不是有意阻拦南练萧。南练萧明面上是奉旨督阵雍州,实际上却只为了监督曹虎。曹虎跑去邓城大营,南练萧自然也要追过去。杜俊自知没办法能拦住南练萧,他不过是按老规矩办事,接风洗尘,殷勤招待,不敢慢待了朝廷派来的要员。况且虽是两国交战,但如今烽火只在宛城、新野,雍州各郡毕竟还是太平日子,杜俊以为南练萧会在樊城先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天。
然而南练萧的心思却不是这等俗气,他此行固然有躲是非之意,但更是为了国家大事。来到樊城酒宴也用过了,大小官员也见过了,今早巡视了兵防,南练萧对樊城已然放心,只盼着奔赴前线了。南练萧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杜县令的盛情我心领了,然军情紧急,当以大事为重。邓城乃樊城外防之城,距此不过二百余里,快马而行,不消半日便到,我还是到邓城大营里去和将士们一同啃馒头吧。”杜俊听他语气平缓,十分温和宽容,却从头至尾不容一字反驳,于是只得低声答应了。
青灰色的砖石砌成的城墙上,兰陵朝鲜红的大旗逆着西风扬起,此起彼伏地发出呼呼的响声。众人前后相随地往城下走去,南练萧忽然停住了脚步。“杜县令,那里是何处?”南练萧指着不远处灰黑瓦舍间的一小片明黄浅白问道。杜俊忙上前一步,伸了脖子望了望,迟疑道:“想必,是种的花草吧。这个时候,菊花开得正好呢。”南练萧道:“我料也是种的菊花。只是那里是什么地方?竟有这样多的菊花?”
杜俊不知南练萧为何对突然对这城中菊花有了兴趣,只得答道:“这一带住的都是平民,没什么稀罕人家。想必,是那家人偏爱菊花,所以种的多些,大约是个穷酸文人……”话到此间,杜俊皱了皱眉,口中发出思索的声响,回身问道,“姜文书,那里可是你那个教书兄长的住处?”人群尾端快速钻出一个四十上下的小吏,形容高瘦,白面短须,皂色的长衣熨烫得十分整齐,头上是长耳的介帻。
这姜文书伸头看了一眼,忙俯首向南练萧拜道:“回将军、县令,那里的确是小的二兄的宅子。小的二兄是个教书先生,平日就喜欢侍弄花草,中尤其喜爱菊花。”姜文书正要滔滔不绝,杜俊却打断了道:“你这个二兄是不是有个女儿?就是那个传说她出生的时候满屋子紫气缭绕的?”姜文书忙添了几分精神,挺直腰杆,禁不住喜上眉梢,道:“是的是的,县令大人记得不错。这件事虽然过去十多年了,但城里的百姓一直津津乐道,时不时谈起。”
天下之人,无有不爱美者。美貌、美食、美谈、美事,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姜文书一介穷生,家世贫贱,在这个以世族大家为尊的兰陵朝要想混出个荣华富贵犹如天方夜谭。他二十多岁好容易在樊城县衙谋到了个小吏的职位,十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求个安稳。家中老妻貌丑,一日三餐不过面饼薄汤,人生之美,实在无几。然而这一刻,姜令光出生时的那点神秘的美谈瞬时变成了姜文书心头的美事,就在他向南练萧说起这个可人的侄女儿的好处时,脑海中闪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好的念头:莫非,姜令光那个命中注定的富贵荣华,就在眼前的南练萧身上?
“杜县令。”南练萧的声音将姜文书的美好遐想打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两片不薄不厚的嘴唇一直在吧嗒吧嗒地没有停止过,喉咙中顿时觉得横了根遇刺,卡得生疼生疼的。南练萧似乎并没有在意姜文书的这些言语举动,依旧平和地向杜俊道:“杜县令,就不劳诸位远送了。我这就往邓城大营去。裴庆之,带马。”说着南练萧又转身向杜俊嘱咐道,“我那丫头夭儿不便往军中去,暂还留在驿馆,有劳杜县令关照。”杜俊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送出了瓮城,一干人等都立在城门之下,看着南练萧领着裴庆之驾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