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带走兰草的人此刻也满怀失落和忧愁,甚至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惶恐。
邓城大营里,南练萧与曹虎你来我往、装腔作势地聊着天。南练萧固然有些心焦,想尽快了解曹虎的作战方略,但对待曹虎这样的人,又不能操之过急。正要渐入佳境时,忽听帐外一连串的喊报,竟是南玄度的圣旨:命度支尚书崔君山援救雍州,授符节,帅兵二万,骑兵四千奔赴襄阳,雍州众军并受节度!
冷着脸面接了圣旨,南练萧一言不发,曹虎倒先哈哈大笑,口中骂道:“主上为了区区,倒真是费尽心思了!先派南将军来督军,如今倒好,整个雍州的兵马都交给崔君山那老匹夫了!这老头子施得什么法,竟然能让主上这么信任他!哎呀!”说着,曹虎一脚蹬翻了旁边的胡床,向南练萧道,“南将军,老子是不在这邓城大营待了!估计崔老儿过两天就会过来,到时候这邓城大营就有了主帅,你要是愿意,就在这儿待着,等他来吧。”
南练萧此时也恨不得踢翻一件什么东西,但他却早换上了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主上命我到雍州督阵,可曹刺史应该知道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曹刺史要离开这邓城大营,我自然不拦着。但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曹刺史何不等崔老将军来了再走呢?有些军务也好交待清楚。”曹虎立起浓眉,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反问道:“等什么等?崔老儿来了会听我的吗?他不直接把老子撵出去就行了。老子看谁的脸色也不能看他的!来人!来人!收拾老子的东西,咱们回襄阳。不,回樊城。”曹虎转脸向外吼完了,口中继续喃喃念道,“老子走也不能走太远,免得到时候他说我不听调度。”
樊城驿馆里,夭儿正小心擦拭着兰草细嫩的长叶,忽听门前传来熟悉的马嘶声,心中迟疑时南练萧和裴庆之已经走了进来。夭儿还未开口,裴庆之先发起了牢骚:“三郎君,曹虎要回来让他回来呗,我们为什么也要跟着?这邓城大营现在可空着呢!”南练萧斟茶饮了,道:“正是因为曹虎要回来,我才必须回来。邓城大营里还有右军司马张稷、傅宪法坐镇,这一两天出不了问题。”
夭儿听二人这样说,便插道:“主上交给三郎君的任务就是监视曹虎,曹虎要回来,三郎君当然得回来。怎么?曹虎跟咱们耍赖皮了?”“你知道什么!”裴庆之觉得夭儿不知内里,便有些骄傲的态度,“是朝廷来圣旨了,居然让崔君山那个老糊涂当了大帅,节度雍州一切军务!曹虎一赌气,就回樊城来了。”夭儿眼眸一转,放下了手中的兰草,道:“曹虎是为了这个赌气回来的?那三郎君跟着回来就更应该了!”
裴庆之满脸疑惑,夭儿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将道理一一说来:“主上继位时,曹虎和崔君山都有叛离之心,而钟离一战,又都援救不力。若论罪,他二人早该死了,可他们能活到今天,却是主上的权衡之术。主上这几年越发刻薄猜忌了,有罪的不一定会受惩处,但功劳太大了,绝对没有好下场。说起来崔君山可是个聪明人,这几年一点军功都没有,从一个大将军做到了度支尚书的文职,但越这样主上越放心。三郎君奉旨来雍州督阵,那是主上害怕曹虎拥兵造反;可现在主上更担心三郎君与曹虎联手,所以只好追加了崔君山的符节,节度军务。”
“哦——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裴庆之总算明白过来了,“主上是让崔君山来看着三郎君的。”夭儿在裴庆之额头上敲了一下,嗔道:“你这浆糊脑子,不点不开窍!现在曹虎要回来,三郎君正好以看着曹虎为由脱身,难不成真在邓城大营里等着被崔君山收拾?”裴庆之被夭儿这么一教训,便露出了憨实的本色,呵呵笑道:“我至少有一点没猜错,主上到底还是不信我家三郎君。”
这时,沉默许久的南练萧走上前来,捧起养着兰草的瓦盆,放到窗前的条案上,冷冷地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几日来,姜令光一直魂不舍守。兰草被带走了,在山乡的林道上,被刨了根上的土。姜令光胡乱想着:大概有人也看到了兰草的美,于是采摘回去种植在美丽的盆中,为它浇水、施肥,终日沐浴阳光。从此以往,风吹雨打不再是那兰草生存的一部分。可如此一来,那株兰草,它还能活得很好吗?
姜令光一直在院中坐着,空中的风,天上的云,井边的花,像影子一样在她的眼前晃动。阳光的影子在院墙上一点一点的倾斜,然后淡去,阴暗笼罩过来。姜仲迁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光,令光。”姜令光木木地扭头,却看见姜仲迁就坐在她眼前。“令光,今天见到老人家了吗?”姜令光点点头。“老人家收下团圆饼了?”姜令光又点点头。“令光,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姜令光总算是摇头了。“那,你是有什么心事?”姜令光又摇头。姜仲迁看着女儿,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站在廊檐下的车氏,车氏也是微微地摇头叹息。
一家三口在寂静的夜中沉默着,月光透过落尽了叶的树杈中投射下来,在地上映出淡淡的疏影,秋风越发凉了。突然,一声叩门声惊醒了姜仲迁夫妇和姜令光。“这个时候了还会有谁来?”车氏说着就要上前去开门。“等等。”姜仲迁起身拦住车氏,向着门外问道,“谁呀?”“二哥,是我。”是姜仲道的声音。“阿爷,阿娘,你们进屋去吧,我去开门。”姜令光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院门,推开了闩,打开了门。
一阵明亮投进姜令光的眼中,她顿时呆在那里。眼前人并非她的三叔,而是一个高大英武的君子。他穿着一袭白袍,宽袖飘逸,腰中悬着玉石镶嵌的金丝宝剑。姜仲道从那人身旁委琐着探出半个身子来,笑着问道:“令光,你阿爷在家吗?”姜令光并不理会姜仲道的话,只是盯住了那人的眼睛,那人也盯住了他。他的气魄慑服了姜令光,姜令光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只是愣愣的,毫无神情,而那人的眼神里反倒写着惊喜。
“怎么还不让三叔进来?”车氏在屋里喊道。姜令光低下头,将二人让进院中,姜仲道领着客人径直走向堂屋。姜令光在门口站了一站,转身去厨下烹茶,她在厨房等了片刻,车氏果然进来了。“令光,茶可准备好了?”姜令光不言不语,将托盘交给车氏,盘内是两盏菊花清茶,一碟切好的莲蓉团圆饼。车氏接过托盘,一脚刚跨到门外,又回身对姜令光说:“令光,你先去歇息吧。”
平日里,姜令光总觉得自己的这间小屋很宽敞,此时却小得不够她来回走动。她百无聊赖,整了整床铺,又理了理床帐上的流苏,书架上的几本书拿起又放下,心里只是毛躁得很,坐立不安。诚其意者不自欺,姜令光知道三叔领来的这个男子极有可能是她未来的丈夫,而她在这样的时刻,究竟该想些什么呢?姜令光不禁回想起方才开门的那一刻来,那人雪白的衣衫是那么明亮夺目,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中,似乎透着一份似曾相识。他是谁?会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有这什么样的家世?他那样高贵的人会愿意娶姜令光这样的身份的女子?
“他,会娶我吗?”姜令光竟有点惴惴不安地自问,女儿的心河第一次泛起波澜。姜令光走到琴桌旁,情不自禁地拨动冰弦,吟唱了那首古老的歌:“田蚕事已毕,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可知离别苦?适见戴青幡,三春已复倾。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在自己的琴声中,姜令光渐渐平息了小鹿儿跳跃的心情,最后竟趴在琴上睡着了。清晨时候,姜仲迁敲了敲姜令光的窗:“令光,可醒了?”姜令光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外高远的天空,没有一丝儿白云,朝霞将院墙西面映得灿烂辉煌。姜仲迁并没有在窗外,姜令光伸了个懒腰,方明白那一声呼唤是自己做梦。
煮好的早茶在炉中热着,姜令光在院子里拾掇新开的菊花。姜仲迁喜欢金黄色的菊花,说此色方是菊花正色,因为秋季本就是金黄的,金黄的稻田,金黄山林,金黄的桂花,金黄的夜月。姜仲迁还说,四季里唯有秋天以金黄的热烈造就了苍茫,而金黄色的菊花,外表虽然灿若明霞,内中却素雅清淡,与这秋天的意境一样。姜令光心中很认同父亲的看法,只是她自己还是喜欢素白的菊花。尤其是龙爪菊,那一丝丝洁白纤细的花瓣伸展开来,散出幽幽清甜,十分养眼。所以,家中的菊圃里总是一半黄菊,一半白菊的对峙着。
“令光,昨夜睡得可好?”姜仲迁在令光身后突然说话,将她吓了一跳。“阿爷,您起来了。可要用早饭?”姜仲迁并不答话,又问道:“昨夜睡得好吗?你弹琴到半夜。”听姜仲迁如此说,姜令光不由红了脸,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弹了多久的琴,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姜仲迁又言道:“令光,昨夜开门时你见到那人了吧?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姜令光听了忙道:“爹,女儿说过,终身大事,爹娘做主。爹娘说好便好,爹娘说不好便算了。”姜仲迁努力张了两次口,这才问道:“令光,你心中是不是已经中意他了?”姜令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更觉火热。“你懂礼仪,识大体,阿爷也不是那老古董,知道你心里是有主意的孩子。你若是不中意他,这件事就好办,若是你中意了,这倒有点麻烦了。”
姜仲迁的话令姜令光费解,只疑惑地看着他。姜仲迁眼望着天空,自顾自地说道:“他名南练萧,现任太子中庶子,是皇族贵胄。”姜令光眼睛一亮,忙问道:“阿爷,他可是那年檀石军南攻时,领兵救援义阳,亲自上阵擂鼓,勇退敌军的南练萧?”姜仲迁笑了:“当今天下,难道有第二个南练萧不成?”
姜令光心中立刻欢喜非常,竟也不顾羞惭,对姜仲迁道,“阿爷,既然是这样的大英雄,岂有不应允之理?能嫁给这样的人,是女儿修来的福分。”姜仲迁眼中流露出为难之色,他将手搭在姜令光的肩上,盯住了女儿的眼睛:“可是……令光,你该想到,南练萧是何等人物,他怎会没有妻室呢?他在辟邪城都城是有正妻的,他的夫人是前大彭氏国寻阳公主的女儿谢流徽。令光,以我们家的身份地位,你嫁过去恐怕只能作妾了。”
姜令光坐倒在冰凉的石凳上,眼中心中都是一片模糊的。是啊,姜令光太女儿天真了!南练萧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妻室,他的妻室也一定是名门望族。而她姜令光呢,只是个生长山野的卑微女子。姜令光若想嫁给南练萧,就只能做妾。
妾,没有三媒六证,没有大红花轿,只是一顶青布小轿躲躲闪闪地抬进后门,不能拜天地君亲,没有誓言和责任。姜令光打开了衣箱,那里静静躺着一件还未制成的嫁娘袿衣。素白的锦缎是姜令光一年来夜夜苦熬织成的,用大红的布镶了边,正要用金丝线去绣合欢花样。然而,如果姜令光要做妾,她就没有机会穿上这件嫁衣了。
“我,怎么能作妾?”姜令光心头震了一下,“哪怕他是个皇亲贵胄,是闻名天下的英豪,我也不能做他的妾啊!”猛然间,姜令光心里的明镜被擦亮般。她小心地将嫁衣叠好,放回箱笼中,院子里传来了姜仲道的声音:“哥哥嫂嫂,都四天了,也该给个回话了。”原来,自己竟呆想了整整四天,真是漫长的日子啊。姜令光不由嘲笑起自己来,她对镜整了整鬓发衣衫,打开了房门。
厅堂里,姜仲迁夫妇面泛难色:“令光这几天一直不说话,只是呆想,这孩子的心事,我们也猜不透啊。”姜仲道不免疑惑:“令光向来懂事,怎么会这样不明道理呢?”姜仲迁夫妇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不快,车氏叹道:“三弟,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是明媒正娶,哪怕是小户人家,不要说令光,我们也是愿意,可如今……”“嫂嫂休要这么说,”姜仲道连忙打断了车氏,“这做妾也是有区别。不用说给普通人家做妾,就是给樊城里的大户做妾,我也不愿意。可南将军不一样啊,他可是皇亲国戚,保不准有一日就封个王什么的。这样一来,令光就不是妾了,那就是侧妃了,是你我见了都要跪拜的。”姜仲道越说越兴奋,好像姜令光已经做了妃子一样。
“三叔,您不必说了。”正在这时,姜令光走进了堂屋,姜仲迁夫妇和姜仲道都万分惊讶地看着她。姜令光蹲身见礼,继续说道:“三叔,不要说南将军现在是大官,是皇亲,就算他将来封了王,哪怕是做了皇帝,真让我当了皇妃,我也不会嫁他。岂不闻侯门深似海,我是平民女儿,在小户人家过得清贫却能自在,嫁到锦衣玉食之家做妾不过是使唤丫头的身份。若说做了王妃贵妇就不用被人使唤,甚至能使奴唤婢的,那我也不情愿。我出生山野,荆钗布裙方为本色,我不习惯做什么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令光……”姜仲迁见姜令光有些口无遮拦,忙用带着些呵斥的口气唤了她一声。姜令光却轻提罗裙,跪在三人面前:“三叔,还请您转告南将军,令光敬仰他是个英雄,更谢他的厚爱,可惜令光配不上王侯门第。但愿将军能早日克制强敌,保雍州樊城一方安宁,令光感激不尽!”
屋里是一阵寂静,半刻后,反倒是姜仲道上前扶起了姜令光,看了她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三叔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