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朝武建四年的初秋,雍州北境樊城内的花草开始凋零,而满城的百姓们都在担心,这是不是他们在故园最后的一个秋天了。檀石国的国君拓跋元宏再一次整军南下,南阳诸郡遭重兵围困,宛城、新野乃是最后防线,一旦攻克,檀石国便可举兵向西,直攻雍州,而樊城便如虎口边的肥羊肉。若樊城也归了檀石国,那江北之地便悉数归了敌国,雍州城内,人心惶惶。
姜仲迁不过是樊城里一个普通的书生,学堂教书授业赚取微薄银两,养活妻子。早几年,姜仲迁也是儿女绕膝的,可惜,朝廷征战连连,长子战死沙场,幼子患病早夭,只留下女儿姜令光慰藉凄凉。姜仲迁自觉老朽了,反正族中尚有其他兄弟,自己又非长房,子嗣的问题就不愿多想了。如今这乱世,只怕越是儿孙满堂,心中越是凄惶不安。因为,没有谁能够保护得了所有的人,何况他姜仲迁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彼时的姜令光,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她常想,自己这样的年龄应该是无忧无虑的,然而,却不知为何,在心头有一片抚不去的阴云。这一天,姜令光随母亲车氏浣衣回家,姜仲迁在院子里默然地坐着。车氏示意令光为姜仲迁倒杯茶,她便悄然地走道姜仲迁身边,握了一下洁白晶莹的瓷茶壶,壶中的水已经冰凉了。姜令光端起茶壶往屋里走,姜仲迁拉着沙哑的声音道:“不必添水了。”姜令光站定了回身看母亲,车氏停住了晾衣的手,扭头看她敬爱的丈夫。姜仲迁依旧那样坐着,又一声长叹:“朝廷若再无救兵,雍州就要失守,那时樊城可就难保了。”姜令光回到姜仲迁的身边,放下茶壶,乖巧地蹲在那里,握住了姜仲迁的手。姜仲迁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女儿的手,舒了口气,倒出一杯冰凉的茶,呷了一口,最后将目光留在了女儿的眼睛里。
不仅仅是姜氏族人,整个樊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姜令光的故事:十四年前的那一天,屋中朦朦胧胧地罩着紫烟云雾,产婆只觉得眼前一团光亮,然后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妮子就呱呱坠地,在产婆的手上哇哇大哭起来。于是,姜仲迁为女儿取名令光,所有人都说,这个女孩会是贵人,有些族中亲眷甚至盼望着姜令光能为他们带来富贵荣华。如今,姜令光十四岁了,族里的长辈一直劝姜仲迁早些将令光聘嫁给樊城里的大户,若遇到士族大家,哪怕作妾也使得。不过姜仲迁却摇了摇头,道:“再议吧,令光儿刚刚及笄,来年再论婚嫁也不晚。”不过,此时此刻姜仲迁有些后悔了。檀石军队在不远的北方集聚着,一旦新野告破,樊城必定不保,那时雍州也不再安全。姜仲迁后悔应该将女儿早点嫁出去,哪怕是作大户人家的妾,逃命时也多了一份从容。现在看来,樊城告破之际,他一家三口都将成为难逃大军里的蝼蚁。
看着姜仲迁的眼睛,姜令光忽然阵阵心酸,身为女子,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家庭带来什么?女子本是男子的附属,嫁人,自然无可非议,可嫁给什么样的人都一样吗?令光只知道嫁人便是托付终身,但又该怎样托付终身?像她温柔的母亲车氏一样?晨起便操持家务,浆洗衣衫,忙碌着三餐茶饭,安静沉默地听姜仲迁说话,恭顺谦和地对姜仲迁说话。将来有儿有女,便相夫教子,只要丈夫不是个混账男人,只要他有责任心,一家人就可以和和顺顺,甜甜美美地过完一生。
这一切,似乎都是对的。要是哪天姜仲迁对姜令光说:“令光,阿爷将你聘嫁了。”姜令光也只会轻轻地点头应允,或许她是无力抗争,或许是不能抗争,或许是不想抗争,听从父母的安排,这是她应该做的。但是,只要这一天不到来,姜令光都会和那些古今女子一样,在心底里有那么一点期盼。会在深夜里,抚琴吟唱那古老的歌:“田蚕事已毕,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可知离别苦?适见戴青幡,三春已复倾。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这一夜,姜仲迁病倒了。姜令光和车氏伺候汤药,不离左右。姜仲迁整日躺在床上,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几天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叹气,再叹气。车氏暗暗垂泪,姜令光也悄悄抹着眼角,自恨柔弱女子,竟然没有一点方法能让老父宽怀。
因想到姜仲迁平日最爱吃江鲜,姜令光打算去市集买些鱼来。可眼下樊城人人自危,哪里还有人下江打渔,纵然有,运到街市也是价钱不菲。令光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嫁个富贵人家是挺好的,至少,可以有钱买到一尾新鲜的鱼。愁肠百结的时候,姜令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她明亮的眼睛闪着光,不觉露出了微笑。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中,姜令光悄悄地开了后院栅栏,捧着姜仲迁珍藏的佳酿,来到平日与车氏一同浣衣的溪边,果见那每日垂钓的老者正坐在大青石上。老人套着皂色粗麻的衣裳,顶着一方斗笠,脚边放着盛鱼的竹篓。他一动也不动,山顶泻下的清光映衬着雪白的须发,仿佛是仙人降临。姜令光将酒坛放下,抱膝坐在老人身边,静静地等候着。山静水清,老少二人仿佛是一幅画,却有摇曳生姿的情态。
水面上泛起一丝波纹,钓竿微微颤动着,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只将钓竿一挑,活蹦乱跳的鲜鱼便摔到了地上。老人不动声色地拿起鱼,一边解鱼钩,一边问道:“小姑娘,你守着一坛酒在等谁?”姜令光听了嘻嘻一笑,打开瓶塞子:“我在等您钓到鱼呢。”老人的鼻翼冲着酒坛扇动了一下,却克制了对酒香的迷恋,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问:“你要我的鱼?”“并不白要,拿这坛酒和您换,可以吗?”姜令光说着将酒坛子抱了起来,举到老人面前。
老人看着姜令光,他的目光那样深邃,又那样慈祥,垂挂的长眉让姜令光想起庙里的仙人菩萨,因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拿鱼换酒呢?”姜令光歪了头,道:“你腰间的酒葫芦告诉我的啊。我常来这儿浣衣,也常看你抱着葫芦喝得有滋有味的。”“哈哈哈哈!”老人笑得十分爽朗,尽管须发尽白,可就是叫人无法揣测他的年纪,就像那山上的老松树,越老越有精神,“小姑娘,我认得你的。你告诉我,你要鱼做什么?”姜令光不觉愁上眉梢,叹道:“阿爷病了。我知道,他是担心樊城陷落时一家人无处可逃。可惜我是个女儿,不能像长兄那样上战场杀敌,又没有别的法子安慰阿爷,只得为他炖一碗鱼汤了。”
当姜令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一手提着老人赠与的两尾鲜鱼,一手仍提着姜仲迁珍藏的佳酿。她口中哼着歌谣,十分欢喜。草绳从鲜鱼的嘴腮中穿过,一晃一摇中,两条鱼时不时地挣扎跃动着。这让姜令光体会到了生命消亡的悲伤,她还是第一次为此感到愧疚和伤感。她固然可以将鱼儿放生,但她又不能,明明知道它们要死,却又无可奈何。猛然,姜令光明白了一件事,她猜想父亲心中的感受恐怕正是如此:明知道一家人会在战争中死亡,但他却无能为力,因为家国兴衰不是他们能操控的,他们只是世间的蝼蚁。
这条通往外城的道路常走马车,路面两边被车轮轧得十分平整,中间的土则微微高出两边,上面或稀疏,或密实地长着野草。忽然,一株兰草勾住了姜令光的眼神。这条道她常常走,竟从未发现这株兰草。它纤细娇嫩,却偏偏长在了路中间的那点高出的泥土上,生于敝野仍未泯绰约风姿。屈子说,美人香草,恐怕只有君子能当此兰草的品格吧。
姜令光不觉为这株兰草欣喜,它能在路中央生长开来是何等的幸运。尽管路有车道,但也有行人践踏、马匹奔驰,而它竟能得以保全,没有遭到半点损伤。越这么想,姜令光的心中就越敬重起这株兰草来,真恨不得守着它,看着它,护着它。但是,姜令光更知道,这株兰草是不需要她守护的。任何内中刚强的事物都不需要守护者,一个人如果内心强大,就不会惧怕外界的变化,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就是这个意思吧。
疾驰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颤抖的树枝摇下无数金黄的落叶。姜令光本能地往路旁退了退,而眼睛始终未离那株兰草。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大地都在颤抖。姜令光根本没有抬头看驰马的人是谁,她甚至没意识到有多少马匹从眼前驰过,当无数马蹄从兰草上飞过的时候,她的心揪得紧紧的。马蹄声又渐渐远了,清风拂来,兰草依然摇曳。姜令光不由地笑了,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她也勾走了骑马飞驰而过之人的心。
“看来,雍州有救了。”垂钓老人的话将姜令光从如梦似幻中唤了回来,她回过头,懵懂地看着老人,纳罕道:“为什么?”老人冲她狡黠地一笑,食指指天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罢,提着鱼篓,扛着鱼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路上。
未至家门,姜令光就看见车氏依门翘首的身影,在风中那样单薄,那样无助。“阿娘。”令光递过鲜鱼,“给阿爷做鲜鱼汤吧。”车氏面容忧愁:“为何不说一声就出去了,阿爷已经病了,你还给我添乱。”姜令光抱着车氏的胳膊,将头依靠在她瘦弱而有力的肩上:“阿娘,我是忽然想起咱们每日浣衣时旁边钓鱼的老爷爷,所以早起拿了家里的酒去和他换了两尾鱼。”车氏拍拍姜令光的手,轻叹了口气:“去看看你阿爷,我去炖鱼汤。”
姜仲迁闭目躺着,姜令光蹲坐其脚边,用手指去轻轻触碰姜仲迁的手指。“令光。你去哪儿了?”“阿爷,我去换了两尾鲜鱼,阿娘已经炖汤去了。”姜仲迁睁开眼,挣扎着要起身:“扶我起来。”姜令光为姜仲迁垫上靠垫,扶他坐定,看着姜仲迁几日间就失去了神采的面庞,姜令光很想同他说那株兰草,可话到嘴边又变了:“阿爷,我听钓鱼的阿翁说,雍州保得住了。”听了女儿的话,姜仲迁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哦,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今天有几个人骑着马从道上驰过,阿翁看了就说雍州保得住了。我也问他为什么,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姜仲迁思忖着,因问道:“那你可曾看清骑马的人?”姜令光摇摇头,暗想,能将马骑得这样快,必是勇猛的大将了,可惜自己当时一心都在兰草身上,哪里顾得上看人呢。“莫非朝廷派援兵来了?”姜仲迁自言自语着,“不知派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