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朝,南练萧并没有太着急地离开皇宫。他立在殿前高阶之上,望着满朝文武流水样的涌下丹墀,四面散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内侍来传,主上南玄度召南练萧延昌殿觐见。
来到延昌殿,南练萧忽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南玄度登基之后拆去了废帝南元尚在位时一切奢靡的装饰,殿堂上恢复了先帝南玄泽时的模样。可南练萧感到熟悉的不是这样的殿宇,而是殿宇中的人:南玄度深居简出,用度极为节俭,甚至连臣子的朝贡都不肯接纳。整个殿堂中最为显眼的,便是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朱红色,如鲜血一般。
“叩见主上。”南练萧庄重地行着跪拜之礼,卧榻上的南玄度连喘带咳地道:“免礼。起来坐吧。”南练萧挪步坐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南玄度,而眼前人早已不是四年前谋取皇位时那个眼光如炬、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
南玄度虚弱的样子让南练萧暗暗吃惊,算起来,他还未到知天命之年,竟比当日先帝南玄泽重病的样子还可怕。又咳了半天,南玄度的脸涨得通红,开口却问南练萧道:“你多日不来了,你看朕的面色如何?”南练萧哪里敢说实话,只得道:“主上的精神的比前次好了些,只是为何这样咳嗽?是不是夜来染了风寒?”南玄度摇摇头:“朕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太医看了说是风寒,可喝了几日的药,总不见好。”旁边的近身内侍补充道:“太医说了,主上的药需要冰鱼做药引,可这冰鱼是难得的,安陵王亲自去太湖一带寻去了。”
自南玄度登基,始安郡王南元光便加封为安陵王,成了南玄度的左膀右臂,凡事机密要紧之事,都是南元光去做。南玄度担心先帝子孙对其有异议,找了许多借口来诛杀,这都是南元光的功劳。南练萧深知今日的南元光就是昔日的南玄度,不得不所有忌惮,好几次被南元光指使着去做刽子手,南练萧也只得忍耐。
南练萧思量了半天,想起前番南元光大造炉鼎,要为南玄度炼丹的事,便问道:“前不久听说始安陵王殿下为陛下推荐了几个道士,不知道对陛下的病情可有帮助。”南玄度支撑着,指了指左右的宫人,道:“你看,让他们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压制邪气,道士们都说这宫中阴气太重。可不是,朕心里头清楚,这宫里,死得人太多了!可是,皇宫只有这一个,只能在这里呆着。”说着,南玄度又指了指身边的一个锦盒,道,“还记得这个盒子吗?这还是废帝的东西呢。当年朕杀杨氏,抄检之时找到了不少她练的金丹,后来元光拿去了两个,交给几个道士去研制,果然造出了一样的。”
再一次见到这金丹,南练萧依旧吃惊不小,可脸上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四年来,每一次为南玄度、南元尚杀人,南练萧的心就会变得更坚硬,更冷酷,更懂得收藏本心。“主上召见,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南练萧适时地岔开了话题。南玄度咳了几声,忧心忡忡道:“你该听说了,北山祭天坛上出现老虎的事情吧?”
这是几日来群臣议论不休之事,南练萧岂能不知。北山是辟邪城的镇城之山,虽不及岭南深山绵延十数里,却也高峻幽深,有猛虎出没也是自然的。只是这只老虎出现的不是时候,偏偏在开春后南玄度准备祭天时跑了出来。南玄度自从病情加重,便越发胆小了,于是下旨罢停此次祭天之礼。不过南练萧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的,每年君王祭天,都是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每日都有卫兵巡山清林,好端端的怎么就在祭天的前一天跑出一只猛虎来?难道那些外围守卫的士兵都是瞎了眼睛的?还是那只猛虎从天而降?
南玄度叹了口气,道:“那只老虎是元光叫人放出来的。有件事,朕思忖了好几日,本来要让元光去做,可他临时又替朕寻冰鱼去了。如今时间紧迫,朕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托付了。”南练萧心知又一场杀戮来临,自己又要被派去做刽子手,便不动声色,平静地道:“主上但请吩咐。”南玄度道:“祭天的前几天,元光的告诉我王彦士竟然暗中联络先帝旧臣,要在朕祭天的路上举事!朕不愿相信。毕竟朕登基之时,王彦士是帮过朕的。可朕和王彦士并非心腹之交,不能深信。为防万一,元光就想出了老虎这主意。谁知道,朕刚刚传旨罢停祭天之事,王彦士就跑到朕的跟前来,说什么祭天乃大事,不能罢停。不但不能罢停,还必须君王亲自为之,否则会触怒天意,降灾于国。从那之后,他每日一朝见,非逼着朕去祭天,那些先帝旧臣果然也都附和他。到此时,朕也就不得不信了。”
南玄度不再说下去,南练萧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半刻,南练萧带着些勉强之意,道:“王使君官居尚书令,位列八公,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便要处置,只怕臣工不服。”南玄度看住了南练萧,唤做稍稍强硬的口气道:“所以朕才找你来。你看看,有什么办法?”南练萧心头一紧,若说办法,他有一千个,可这件事……
正在迟疑时,忽听殿外响起一个声音:“这有什么难的?别驾当日怎么除去周叔奉的,今日就依样画葫芦,把王彦士解决了吧。说起来,周叔奉还是个能杀人的武将,王彦士一介书生,能怎样?”南练萧和南玄度抬头望去,却见太子南明贤斜倚在殿门上。
南明贤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走上前来,向南练萧道:“当年听父皇讲述别驾在尚书台下剑挑周叔奉的事,我就佩服不已。别驾从义阳立功归来,我好说歹说,才说服父皇委屈别驾我的太子中庶子,希望能在别驾身边学到些本事。怎么别驾今日到这样不够决断?”南明贤说着,语气中渐渐有了挑衅的味道,令南练萧十分不安,更觉得不舒服。
“明贤,不得无礼。”南玄度在旁训道,“朕让司州别驾给你当中庶子,就是想让你学学他的稳重,知道怎么按规矩做事。”南明贤见父皇责怪,便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换做乖巧的口气道:“父皇,儿子也是像给父皇分忧。王彦士这几年是越来越猖狂了!去年父皇封他为骠骑将军,他便在府上大摆筵席,还跟他的儿子们说,父皇这几年重用他是因为他帮着父皇登基称帝,是权宜之计,他早就准备后路了!”
听此言,重病的南玄度立刻坐了起来,瞪着眼睛问道:“有这事?”“怎么没有?”南明贤道,“这是前几天他堂兄王远思说出来的。他的外弟阮孝绪如今已经和他断绝了往来,把年前王彦士给他的一坛子肉酱都扔到院子里喂狗了!这些人若不是知道王彦士心有不轨,担心连累自己,何必这么跟他断绝关系呢?”
南明贤的话坚定了南玄度的心意,南练萧知道自己已无路退,便道:“既如此,那就依从太子殿下的意思,明日就以商议祭天之礼为名将王彦士召到华林省。臣,会处理好一切的。”南玄度满意地点点头,南明贤却又坏坏地笑了:“别驾真是有意思,明明是我跟别驾学的法子,却又是我的意思。哈哈哈!”南练萧此刻恨不能一剑刺穿南明贤的喉咙,让他再也无法开口,可眼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南练萧只好英雄气短。他面无表情地向南玄度和南明贤行礼告退,满心想着早些飞离宫墙,却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那条长长的宫门甬道。
江水滔滔,向东流去。西南风中,滚滚的浪头打着两岸浅滩上的芦苇,发出沙沙之声,芦苇花开得正盛,雪白雪白的,一团团,毛茸茸,时不时地被江风吹落些毛絮,连成片地漂浮在水上。几只大雁栖息其中,有的交颈理羽,有的凫水捉鱼,十分惬意。劳劳亭畔,一叶小舟系着,三个人立着。南练萧拉住谢宣晖的手,惜别道:“何必走水路?行程又慢,又不安全。”谢宣晖笑道:“我虽然是什么宣城太守,可这副打扮,谁觉得我是个当官的呢?这夏末秋初的时候,最适合水上行走,舒服,自在!”说着谢宣晖用忧郁的眼神看南练萧,咬着嘴唇道:“你还不想个法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南练萧抽出手,背身而立,反问道:“怎么走?司州别驾的官封是虚的,我如今是太子中庶子,没让我步步不离东宫,就不错了。”谢宣晖不说话,南练萧想了许久,这才启齿道:“宣晖,我如今越来越觉得,觉得这宫中的情景和当年很像。”谢宣晖立在亭柱旁,一下一下地拍着,道:“前车覆,后车鉴。你既然都想到了,还不寻个脱身之计?你呀,……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谢宣晖话音刚落,南练萧还未及皱眉,夭儿在旁插道:“谢使君,你就别再说这事了。说了,我家三郎君可就真生气了。”谢宣晖哼了一声,挑起眼帘,用玩笑的口气道:“你个小丫头!虽说你是你家三郎君的人,可这十多年吃得却是我的米粮,当真不知道你的心长在哪里!”夭儿嘻嘻笑了:“我的心就长在这里。谢使君和三郎君是一条心的,夭儿跟三郎君一条心,也就是跟谢使君一条心了。”谢宣晖听了便问道:“那我问你,我的话有什么错?你家三郎君义阳立了军功,正可以谋个武官实职,掌管一方兵权。以他的才干,兵权在手,还有什么怕的?他倒好,偏要回京来,如今只好受人摆布。”南练萧心知谢宣晖是为自己着想,只好反复重申道:“宣晖,那毕竟是我的兄长!”“我知道。我知道你重情义。”谢宣晖道,“可看着王彦士的下场,你心里不怕么?你要当心!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南练萧立刻瞪起了眼睛盯住谢宣晖,目光如剑,谢宣晖却不害怕,扬起下巴,逼问道:“怎么?听着不舒服?你现在,可不就是主上的……”“谢使君!”夭儿实在不忍心听谢宣晖说出那两个字,脱口喝住了。谢宣晖吐口闷气,也背身站过去,亭中一时无声。“哎!说句不该说的话。真希望檀石国君闲着没事做,再领着人来打仗。只要打仗了,三郎君就不愁没有退路了。”夭儿幽幽地道。谢宣晖摇摇头,回转身来,拍着南练萧的肩道:“我都要走了,不和你赌气了。若是能得闲,去宣城看看我,那里的风景着实不错!”南练萧也转过身来,默然点头,亲自为谢宣晖解了船缆,看着他登船远去,挥手作别,直至船儿消失在天际,夕阳西下时水天一色。
又站了一会儿,夭儿道:“三郎君,回去吧。”南练萧转身迈步,却听见裴庆之呼喊的声音传来。“三郎君!”裴庆之冲到眼前,扯着嗓子喊道,“出大事了!檀石国的薛度真率兵侵扰南阳,被南阳太守房玉伯打得落花流水,檀石国君一怒之下,竟然派兵百万来攻。如今,只怕雍州江北之地都被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