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上雪压丹桂,云杉高耸,白茫茫的天地间却还有一层永不退去的墨绿色。南元萧和南练萧都穿着雪白的长袍,披着玄色大氅,在山道上慢慢走着。四围寂寂,偶尔有树枝被积雪压塌了,发出一阵沙沙声,或是跑过一只觅食的野兔子,像一个灰色的小球,弹跳着消失在雪地上。
“三郎,难为你了!”南元萧忽然开口,显得有些失落。南练萧看了南元萧一眼,道:“你我是嫡亲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南元萧叹道:“你自小就聪明,有胆识,父亲常和我说,我家家业只有你能继承。所以当日得官,我便离了家,让父亲把家中之事都交给你来打理。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见你这样能干,心里很高兴。不过,更令我高兴的是你还留有一颗赤子之心。说起来,我也是因你这份赤子之心才得免罪。你若不是用军功换我……”“兄长!”南练萧打断了南元萧,十分诚恳地劝道,“军功可以再得,可三郎的兄长,只有一个!”
南元萧鼻头一酸,却笑道:“你啊,就是重情义。好在你够机敏,不会因情误事。”说着南元萧又感到一阵忧伤,“你去寿阳就是为了躲是非的,若不是为我,你也不必回京城来。”南练萧道:“兄长,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你不必介怀。”南元萧叹道:“我岂是为了这件事介怀?我介怀的是,为了我,你如今反被主上挟制住了。主上虽给了你个司州别驾的官位,可却让你杀了安德候。安德候居功自傲,和主上讨价还价,这是他自作孽,可我担心日后主上便拿你当了杀人的利器。这,叫我心中不安。”
南练萧沉默着,南元萧继续道:“主上为了稳固大位,大肆杀戮先帝子孙,是有些不妥,可他到底还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你我兄弟十人,偌大的一个家,还是要顾及的。”南练萧对南元萧的说教早就熟悉了,便道:“兄长的意思我知道,我会小心行事的。”南元萧笑了笑,兄弟二人并肩而行,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道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登,直至顶峰祭天坛。云端之上,夕阳血红,山峦间依旧是苍翠之色,唯有祭天坛上的残雪泛着金色的光。峰巅处眺望山河,辟邪古城一览无遗:
西北处的皇城依着鸡笼山,傍着桑泊湖,呈现出大片的朱红、雪白和玄黑。四围城廓清晰可见,各处城门下,都是那些急急忙忙赶着出城归家的乡下农户。城中不及春夏秋时热闹,但别有一份宁静致远的意境,真堪山河秀美。各处侯门府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东南城隅,正是前镇北将军府,如今的司州别驾、太子中庶子南练萧的府第。南练萧遥望着自己的家,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烦恼,南元萧似乎并没有看他,却在旁道:“你和弟妹……”“兄长。”南练萧喊了一声,南元萧便不再说了,二人就这么站着,站着,只等日头落在山后。
一年,两年,三年……谢流徽以为这样等待的日子该结束了,可这一次,偏偏没有结束。
转眼已是第四年的上巳节了,然而南练萧还是没有走进谢流徽的院子,同她说上一句贴心的话。时间是可以消磨一切的,它消磨尽了南练萧曾经对谢流徽的微笑,却没有消磨掉留在谢流徽脑海中的南练萧对桃叶母女的笑。好几次,谢流徽鼓足了勇气来到南练萧的书房外,可却最终没有踏出那一步。乳母忍不住劝道:“夫人,何苦呢?郎君不是说了吗?夭儿不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郎君是个真君子,绝不会做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夫人不要在和郎君置气了,低个头,认个错,一切就会好的。”
谢流徽的高傲不允许她低头认错。她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可是,南练萧就一点错也没有吗?他是男人,是大丈夫,为何要和谢流徽如此计较,之前不都是他主动向谢流徽低头的吗?谢流徽是会低头的,她只需要南练萧向她笑一笑,可现在的南练萧连正眼看她都不肯。究竟是为了什么?谢流徽始终想不明白,她猜不到南练萧的心思,那沉埋在心底深处的心思。谢流徽有时回想:不就是个桃叶吗?她已经死了,我还要计较什么?可是,南练萧不正是为了桃叶的死一直不肯罢休吗?于是,谢流徽的心就更痛了,更不愿先向南练萧低下高傲的头。
南练萧说的对,他和谢流徽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这执着。既然命定如此,那不如就这样执着下去吧。也许有一天,或者是南练萧,或者是谢流徽,顿悟了,不再执着了,那么就真的一切都好了。
“母亲!”璞玉唤着谢流徽,走进房中。几年间,黄毛丫头已长成清秀女儿,如今及笄礼成,发髻高挽,缀着珠玉簪环,身上是丹碧纱纹复裙,腰上系着各色杂裾垂髾,行走起来宛若仙子凭风。“母亲,这么晚了还不睡?”璞玉问道。谢流徽苦涩地笑了一下:“年纪大了,睡不着。”璞玉显得恨恨的,撇嘴道:“母亲刚刚三十,正当风华,怎么就老了。”谢流徽心中酸楚,便岔开话题:“你怎么还不睡?如今你成人了,这闺中规矩一定要牢记遵守,不可逾越。”璞玉低头不吭声,静静地喝了杯茶,忽然道:“母亲,我恨父亲!”谢流徽被吓了一跳,失口问道:“什么?”“我恨父亲!”璞玉提高声调喊了一声,谢流徽忙捂住了她的嘴。
璞玉甩开谢流徽的手,悲戚道:“我就是恨他!他为了什么国家大事,为了什么别的女人,把我们母女丢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我恨他!”“璞玉!”谢流徽喝道,璞玉却不愿停下:“母亲,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我会自己看明白的。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最值得信赖的男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父亲的心,有多冷!”“璞玉!我不许你这么说你父亲!”谢流徽扬起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泪水止不住流淌出来,谢流徽捧着脸,嘤嘤哭泣。璞玉眼中也含着泪,神情却有几分漠然。谢流徽好容易止住哭声,抓住了璞玉的手腕,紧紧捏着,道:“璞玉,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南练萧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晨光从窗棂中透进来,南练萧吹灭了烛光,端起茶壶斟茶却发现壶已空了,正要张口喊“来人”又止住。他抬头看看窗外,起身开门,却发现谢流徽跪坐在廊檐下,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南练萧猜她大约等了很久,不由心生不忍,待要唤她,又难免踟蹰,犹豫间,谢流徽却醒了。
“郎君。”谢流徽轻声一唤,南练萧摩挲了手,终于上前扶住,道:“晨露太凉,起来吧。”谢流徽站起来,抬脸看时已是泪痕揉坏了眼眸,发髻也有些儿乱,顿显她年华渐逝的凄凉。南练萧忽然想起谢流徽于归之日,正是二八年纪,清丽明艳,既有几分灵秀,又有稍许妖娆,恰似秋海棠般让人怜爱。南练萧的目光柔和了些:“你……”谢流徽知道南练萧无法问出口,然昨夜璞玉之事实在叫她心惊,便哽咽了道:“妾是来求郎君原谅的。”南练萧没想到谢流徽能这么直白,连往日一丝的骄傲都没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妾以前太任性了。妾不敢怨郎君,只能怨桃叶,然而妾不该迁怒于夭儿,却忘了因果相报。”谢流徽说话时已泪水潸然。
南练萧并不知璞玉之事,十分不解:“因果相报?”谢流徽继续道:“妾以后不会再任性了,只求郎君,也不要再冷落妾。如今郎君蒙主上恩宠,信用倍加,整日劳碌。妾更该料理好家务,抚养儿女,免去郎君后顾之忧。郎君说过,孩子们小的时候心最干净,我们教给他们好的,他们便会学好。”听到这里,南练萧才有些解意,问道:“是孩子们有事吗?璞玉她们,还是正德?”谢流徽摇摇头:“没有,只是小事。不过,却让妾心有所动。”南练萧不再追问,于是改口问道:“璞玉最近还好吧?年初及笄之礼后,我竟没怎么见到她。”谢流徽忙道:“她很好。如今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便了。”南练萧感慨道:“转眼间,儿女都大了。”谢流徽点头道:“是,再过几年,正德束了发,就是个男儿呢,郎君的家业就有人继承了。”
一来一去的话语间,夫妻二人似乎是重新拾起那份温馨。南练萧也觉得奇怪,他和谢流徽,只要有一人微微一低头,好像一切不愉快都可以成为过去。南练萧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凡事都那么执着,从不肯轻易放手,可有的时候,南练萧又会对事情显得很无所谓。他心中的情,有些重逾千斤,有些则轻如鸿毛,只是两者好像又找不到什么特别明显的区分之处。如此阴沉难测的脾性,连南练萧自己都感到困惑甚至痛苦,可他活在这样的尘世中,有很多事情都无法好好地去解释,唯有本性难移四个字,能让南练萧有些安慰,使他暂时忘却困惑痛苦,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不过,与谢流徽夫妻情的困惑只是南练萧本性的一面镜子,一面能够被人看见的镜子,而南练萧还有许多不能被人看见,也无法让人看见的内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