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徽在家中已经盼了数月了,可却没有盼来南练萧的一纸一信。乳母自然是悄悄托人往宫门口打听消息的,但她将谢流徽自小带大,岂不知她的脾气,纵然是心里头千万般挂念,也绝不会面上服软,只要听说南练萧平安,便不向谢流徽提起。谢流徽也知道乳母的苦心,每日见她十分安然从容,也就知道南练萧无事了。
这日谢流徽正在书房看着教书先生为南正德启蒙,仆人忽报:“裴庆之裴校尉到府。”十多年了,谢流徽一直不十分喜欢出身贫贱裴庆之,怎奈他如今已是南练萧的心腹,忽然到府,定然是为了南练萧的事情,少不得亲自出来见了。
裴庆之站立堂前,一身短褐,似是将要远行的样子,见了谢流徽恭敬一拜,也不等谢流徽开口问,便道:“三郎君受封宁朔将军,奉命助守寿阳,一早已经启程,特命小将前来禀告夫人。”谢流徽脸色骤变,几乎歪倒在坐榻上,眼中泪水已经转了几圈,终究没有落下来。“知道了,去吧。”谢流徽口中清淡,却挡不住比鼻头上的酸涩。裴庆之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乳母带着些怜惜和畏惧,偷偷地撇头看谢流徽。谢流徽喘息片刻,一把抓起案几上的茶盅,乳母立即喊道“夫人”,语气中多了几丝严厉。谢流徽高举着茶盅,茶水正瑟瑟得沿着指缝流出,打湿了袖襟咬。谢流徽咬住下唇,忍痛将茶盅放下,泪水止不住地簌簌。
谢流徽拉住乳母的袖子,乳母趁势跪坐在其脚边,小声唤着。“第一次他不理我,我等了一年;第二次他不理我,我等了两年。妈妈,你说。这次,我是不是要等三年?还是一辈子?”乳母忙劝慰道:“三郎君是为了国家大事,这才不回来的。”谢流徽苦笑道:“是啊,国家大事总是大过儿女私情的。”谢流徽顿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游离地看着乳母,“儿女私情?难道他不是因为儿女私情才这么对我的吗?”
谢流徽像个懵懂的孩童,絮絮叨叨地念着自己仅有的那点心事:“妈妈,我是何等身份啊?虽说前朝已亡,但我毕竟是大彭氏国的后裔,寻阳公主的女儿,谢家也是数百年仕宦名门。为什么?为什么我连一个卑贱的贫女都不如?妈妈,你总说让我忍耐,可我真的一直在忍耐啊!妈妈,你知道吗?即使郎君待我好,我也知道,那绝不是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我知道,我看得出!十年了,我忘不了他的神情,在桃花丛中,郎君笑的时候的神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使他的笑不是给我的,我也愿意看见他那样的笑。”谢流徽停住了,嘴微微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那样对我笑呢?难道我谢流徽真的比不上一个贫贱之女?!”
哭泣声渐渐止住,谢流徽深呼吸了,终于恢复平静:“妈妈,裴庆之没有说实话。”乳母有些不解:“没有说实话?难道将军还没有出城吗?是啊,裴庆之应该跟在将军身边的。”谢流徽摇摇头,道:“不是。裴庆之不会一个人跟着将军去的。”乳母还是没有明白:“那,还有谁啊?”“夭儿。”谢流徽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心头被人割去一块肉,“还有,夭儿!”
谢流徽没有说错。裴庆之马出城西,不远处的垂杨柳下,夭儿正勒马相待。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夭儿嫣然一笑,挥手扬鞭,马儿嘶鸣着撒开蹄奔跑起来,与裴庆之并肩同行。二人与南练萧说好,傍晚时在新昌郡驿馆相见。
夜来风凉,天色幽蓝,新月早已在西山落下,唯有满天星光忽闪忽明。南练萧庭中独步,本想着捋一捋数月来的繁杂,却发现心头脑海一片空白,只有淡淡的失落,怎么也抹不去。树梢上的蝉已经停止振翅,四围的静谧越发让南练萧无法集中精神去想事情了。
夭儿悄悄来至庭中,南练萧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便问道:“怎么还不睡?一路跋涉,不累吗?”夭儿笑道:“三郎君越发小瞧夭儿了。夭儿虽不像裴庆之能上战场杀敌,但走这点子路,还不至于支撑不住。”南练萧笑了一下,声音却藏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声。
“来的路上裴庆之跟我说,夫人好像不太好。”夭儿犹豫着道。南练萧顿时就显得冷淡了:“提她做什么?”夭儿知道南练萧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待谢流徽的,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担忧:“说起来,我是该恨夫人的。的确,小时候,我真的恨她;现在么……身为女儿家,有时候想想夫人的处境,也忍不住有点……”“你忘了你娘怎么死的了?”南练萧忽然反问,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夭儿低垂了眼帘:“夭儿怎能忘呢?可是,娘的死,不是为了夫人,而是为了……”
夭儿欲言又止,南练萧陷入沉默中,久久无声。“三郎君。”夭儿刚喊了一声,南练萧便忙接道:“我和你娘并无苟且。”夭儿显得有些无奈,这个把荣誉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南练萧,一直最害怕的还是这一点,于是道:“这个夭儿知道!夭儿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三郎君,夭儿已经长大了,夭儿只想问三郎君的一句真心话。”夭儿看了南练萧一眼,认真地问道,“三郎君待我娘的心,是不是真的?”
风声悄过,南练萧背手而立,只是仰头望天,许久才道:“时候不早,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这个答案是在夭儿预料之中的,她也不再作声,默默转身离去,留下南练萧依旧站在那里,对着星空。
南练萧心中不是没有答案,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答案告诉夭儿。这世上,唯一还能了解这个答案的,怕只有死去的桃叶了。南练萧心头隐隐作痛,他以为,这种痛,此生能经历过,便也足够了。
桃叶。桃叶。南练萧想念着这个名字,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几乎记不起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的面容。南练萧不能否认,桃叶是第一个打动他心扉,让他明白那种男女相悦的甜蜜之感的女子。那时候,他们就像现在的裴庆之和夭儿,简单而纯粹。可是,他们之间,更有一条不能跨越的沟壑。
士庶不婚。越是身份尊贵,就越不能逾越这条界线,否则不但家族声望不保,还要坐罪。南练萧没有痛苦过,他对荣誉的尊崇是与生俱来的,他从没想过要逾越这条界线。桃叶似乎也是了解这一切的,也没从未有过非分的渴望。
于是,南练萧看着桃叶嫁了军营中的普通士兵,看着他们的女儿出生,就像欣赏枝头的桃花,盈盈绽放而后花落结实,却从未想过要去采摘。在桃叶的丈夫战死沙场前,南练萧都从未出现在她母女二人的生活中。南练萧不是为了顾惜什么声名,他只是觉得这样的一种感情,让他的心能够明净些。
夭儿说的没错,桃叶不是被谢流徽逼死的,桃叶是害怕南练萧的名声受损而死的——她是为了南练萧死的。直到那一天,南练萧才明白,女儿心和男儿情真的是不一样的:他为情落得独善其身,她为情却甘赴黄泉。也是从那一刻起,这份南练萧自以为超越了的情,才最终变成了心口上不可抹去的痛。
辟邪城距寿阳并不十分远,怎奈已是入夏,南练萧三人清晨出发,只刚走了两个时辰便觉暑热难行。遥见远处有一小丘,夭儿便道:“三郎君,到前面小岭上避避暑吧?”南练萧四野里望了望,因问道:“这是哪里了?”“谯国郡。”裴庆之接道,“咱们也不用进城,沿着大道,往西北一折就是寿阳了。”南练萧这才点点头,道:“那就先歇歇吧。”
在世人眼中,江南之美当属小桥流水,却不知江南灵秀都藏于这些小小丘陵之中。岭上并无参天古木,修竹矮林,碧草鲜花,漫步其间无有登山之辛苦,却能得一份草木怡情。倘若有溪流潺潺绕山而过,树上三两黄鹂轻啼,那就再好不过了。
拣了两处干净的大青石,南练潇和夭儿径自坐了,裴庆之却立在一旁。南练萧道:“出门在外,不必这么拘谨,你也坐了吧,歇一歇。”夭儿笑道:“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猛虎野兽的。只怕,连个人影也没有。”话音刚落,只听林中隐隐约约传来歌谣之声,清亮婉转,好似枝头莺雀啼鸣,三人不由屏息细听。那歌声唱的是《子夜四时歌之夏歌》:“田蚕事已毕,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可知离别苦?适见戴青幡,三春已复倾。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歌声飘飘摇摇,每每唱至最后一字,便转而从头开始,反复了十数遍,最终只剩下“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一句,浅斟低唱,似乎有着无尽深意。
乡野之间听到这样的歌声本也是寻常的,但偏偏这一句“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言中了南练萧一夜来辗转反侧的心事,不由痴住。裴庆之拉了拉夭儿的袖子,笑道:“你不是说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吗?”夭儿并不睬他,只是道:“把情歌唱得这样好听,定是个多情的女子。”正说着,又听那歌声渐渐清晰,曲折的山道之上,唱歌人的脚步近了。但见一绿衣飘来,身量并不十分高,及至走进了,却是个还梳着双丫发髻的小女孩,看去比夭儿还小三两岁。夭儿忍不住噗嗤一笑,那小女孩这才发觉眼前有人,忙止住了歌声,红了脸颊,衬着绿衣,俨然桃花一般。因见南练萧是贵公子着装,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几步,微微蹲身施礼,迈着细碎快步走开,待山道转弯时便忙撒开腿跑了。
“哈哈哈!”夭儿不觉放声大笑,“这个丫头真是可爱极了!”裴庆之也笑道:“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唱情歌,只怕是想汉子了。”夭儿登时拉下脸来:“胡说什么呢!你懂什么!这样的情歌,乡下到处都有人唱,小孩子跟着学也是常有的。你看那小丫头的眼眸子,多干净啊!才没有你说的那样呢。”裴庆之在夭儿跟前从来嘴笨,只得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看得出这些啊!又不比你眼尖心细。”夭儿白了裴庆之一眼:“哼,亏你跟了三郎君这么久!学问、武功、才情,一样都没学到家。”说罢就看南练萧,却发现南练萧两眼鳏鳏,早已出神。裴庆之向夭儿小声附耳道:“三郎君怎么了?”夭儿摇摇头,也十分不解。跟随南练萧多年,也不是头一次见他如此,但今日被一个小丫头勾去神思真是奇哉怪也。二人也不敢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南练萧,等着他回过神来。
南练萧的神思的确早已飞远了,随着那小女孩的身影,飞回遥远的过去。当年初识桃叶,她正是这小女孩的年纪:穿着素净的绿衣服,梳着总角小辫,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好像鸟鸣。每日干完了家务活儿,就托着下巴望着斜云发呆,哼唱着从母辈那里学来的情歌,不知胡乱想着什么。不过,后来南练萧知道了,桃叶想的便是他。
不知道这个如桃叶般可爱的小女孩此时想的是谁呢?也许就是邻家那个会爬树摘果子,会下河塘摸鱼,别人欺负她时第一个跳出来保护她的少年吧。
“人生富贵何所向,恨不早嫁邻家郎。”南练萧情不自禁吟道,夭儿听了一惊:“三郎君!”南练萧的遥思终于被拉了回来,抬头望望夭儿,面上略显尴尬,低头不语。夭儿见此忽然解得了南练萧的心思,便不再说什么,依旧坐下扇风歇息,只留下裴庆之懵懂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饮了山泉,吃了些干粮,但见日头西斜,暑气消散了许多,三人翻身上马继续赶路。行了不多远,又听见那“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的歌声,飘飘摇摇地从苍翠的林间传来,却不见那小女孩的身影。南练萧放眼望去,大道两旁或是栽种,或是野生的桃李,都已经结出了青涩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