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外,崔君山领着众僚属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一日前收到朝廷快马信报,新任宁朔将军南练萧即将赶往寿阳助守北疆,崔君山立刻便知这是朝廷派来监察自己的。这不是崔君山聪明,而是他心虚。崔君山是帮着太祖高皇帝打下江山的人,两朝老臣,手握兵权,常年镇守边疆,心里早就有了小九九。崔君山当然不敢有夺天下的心思,他也没有那样的胆量。只是过惯了天高皇帝远,富贵享不完的日子,崔君山害怕这还日子被人夺去,于是时不时和江北檀石王朝示好——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死敌,别人以为镇守边疆的崔君山是檀石国君的眼中钉,却不知一旦崔君山率军叛国,那便是檀石王朝最大的财富!
一个小吏抬头望望,日头正高高挂在城上,烤得众人大汗淋漓。崔君山雪白的袍服与之沙场久战的身形看起来十分不相配,背上已经被汗渍染黄,显得格外不成体统了。小吏忙向左右招招手,有人送过油布伞来,小吏替崔君山撑开了,劝道:“将军,这大中午的,我们站着都受不了,何况赶路的人?南将军只怕不会这个时候到。将军,还是路边凉棚歇歇,喝口茶吧。”
崔君山无奈地看了看小吏,脚下却不敢动。小吏又道:“这样,派个人到前面岗子上望着,要是看见有人来了,就打红旗。”崔君山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便点点头,迈着大步奔去凉棚,端起桌上凉着的茶水,一口饮尽。小吏这边忙又招呼人,吩咐拿了红旗往城前山岗去了,众僚属见状都放松了,或是回到凉棚,或是寻一处树荫,歇脚的歇脚,闲聊的闲聊。
不多会儿,西天浮来一片浓密的云,将日光遮住,大地上顿显清凉。崔君山忙仰头看天,只见那云朵后还连绵着无数同样的云朵,便赶紧走出凉棚,撑着了脖子往前面山岗上望,弄得众僚属也只好跟在其后望。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山岗上左右晃着红旗,众人忙都往先前站定的位置上奔去,毕恭毕敬地站了。四周人声全无,但听旁边拴着的马儿时不时地打咕噜,拉车的老黄牛俯卧地上,喘着粗气。渐渐的,似有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大地微微颤动,但听三两个声音起伏地喝着马,榆木相夹的城外青石道路上快马奔来三人,正是南练萧一行。
崔君山虽未见过南练萧,却也早闻其青年英俊,颇有风姿。见来人而立年纪,器宇轩昂,身边一男一女两个随从,看去皆不是寻常之辈,便亟亟上前,跪地俯首。南练萧早在远处就看到城下有一群人候着,料定是来迎接自己的,便放慢了速度,待见崔君山行如此大礼,忙勒住了马,上前扶起。
“崔老将军,折煞晚辈了。”南练萧拜道。崔君山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不不,是我行事不周,令主上担忧了。”南练萧领会其意,便安慰道:“老将军多虑了。新君继立,恐檀石国欺我国君年少,妄动刀兵,因此派末将前来助守,不过是让檀石国有些忌惮罢了。老将军为国尽忠,数十年来镇守边疆从无差池,有老将军坐镇,末将不过是陪衬罢了。”崔君山见南练萧和颜悦色,言语客气,虽不能完全心安,但也觉得十分舒心,便邀入城中,将军府衙早已摆好酒宴为南练萧接风洗尘。
晨曦中的寿阳驿馆寂寂无声,南练萧虽在却无卫兵看守,好似冷落荒凉的宅院。房门自内打开,南练潇舒展着筋骨走了出来,仰望苍穹,只觉得神清气爽。西厢房的房门也噌得打开了,裴庆之跳出来道:“三郎君起得好早!”南练萧道:“如今在寿阳不过是闲职,不用去府衙公干,你不必起这么早。”裴庆之憨笑道:“跟随三郎君久了,已经习惯了。只是,”说着往东厢房看了看,“夭儿这丫头怎么越来越懒了。”“说我什么呢?”夭儿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裴庆之吓了一跳,南练萧则莞尔笑了。夭儿托着清茶上前,道:“我早就起了,哪儿像你,不听见三郎君的声音不肯动身。”
南练萧饮了茶,便与裴庆之对阵练剑,夭儿一旁观战。但见寒光闪过,撩起阵阵清风,小小的院中满是剑气之声。二人战了半刻,架住了剑,裴庆之得意笑道:“三郎君,现如今你不放手一搏是打不赢我了!”南练萧一笑,道:“小心。”说话时,剑锋过处果然多了三分杀气。又斗了十几个回合,裴庆之渐在下风,夭儿正要上前嘲笑,只听驿馆外有人敲门,仆役通传:“崔将军来访”。
换了身干净衣裳,南练萧偏厅会客,等待中的崔君山显得有些焦虑。“南将军,我一早收到北国来信,说檀石国君要派使者来拜见将军。”南练萧有些意外:“檀石国使者要见我?这就不妥了。我虽是朝廷新派,但到底是老将军的副手,檀石国使者前来,自然还是要见老将军。他们怎得如此不懂礼节?”崔君山忙赔笑道:“不不不。虽说南将军是我的副将,但到底是主上亲自派来驻守寿阳的。这檀石国恐怕是担心我朝欲要动兵,因此特意遣人来向将军探听消息。”南练萧一面邀崔君山入座,一面正色道:“纵然如此,那也不能这般行事。军队之法只有主次之分,哪有亲疏之别?如果檀石国君担心两国交兵,故而派使者前来谈判,那么更该由老将军出面接洽。又或者向朝廷禀报,将使者送入京城,岂有与我会晤的道理。”
其实,檀石国君派遣使者前来并没有太多的意思。寿阳与檀石国不过一江之隔,崔君山城门之下白服跪迎新任宁朔将军南练萧的事很快传过江去,檀石国君便猜到了兰陵王朝少年天子的用意——尽管这只是南玄度的意思——月余来崔君山频频献媚,但这个蛇鼠两端的小人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会像檀石投降。如今兰陵国君派了个明为副将,实为监军的南练萧来寿阳,檀石国君立刻知道指望崔君山投诚是不可能的,索性派个使者来向兰陵王朝示好,以安两国邦交之心。只不过崔君山自作聪明,将使者推给了南练萧,想撇清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南练萧洞察心机,几句说辞就堵住了崔君山的嘴。二人又寒暄一番,崔君山只得决议将檀石国来使送进京城,南练萧点头默认。
送走崔君山,夭儿和裴庆之来至堂前,夭儿先笑道:“听说崔老将军在沙场上十分固执,有些刚愎自用,今日见了,却是一般嘛。”南练萧冷笑着:“的确,刚愎自用四个字,他崔君山还配不上。他不过是个鼠辈,凡事只求自保,不懂大局,不知规矩。”裴庆之摇头道:“真不知他这几十年是如何混得军功的。这样的人领兵,不打仗还好,一旦两军交战,准要大乱。”南练萧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此番来寿阳,既不是为了上战场征战,也不是为了驻守边疆,不过是脱身之计罢了。崔君山怎样与我们并无关,现在我担心的,是京城里的情况。”说着向夭儿问道,“京城可有书信送来?”
夭儿从袖中掏出一卷布帛,递给南练萧道:“刚接到的飞鸽传书。綦毋珍、徐龙和杨氏,都死了。”南练萧看着信,不以为然道:“不过是蝼蚁之辈,周叔奉已除,他们几个更不在话下,只要尚书令乐意,随时都能取其性命。不过,这次究竟我没有参与其中,也是好事。”正说着,南练萧的神色瞬间凝固,猛抬头看夭儿:“王则敬进京了!?”夭儿点点头:“没错。谢使君是得了王将军的消息才写了这信,算日程,只怕王则敬将军已经抵达京城了。”
南练萧一动也不动,暗自沉思,夭儿等了片刻才道:“三郎君若是不放心,夭儿倒不在意辛苦些,回一趟辟邪城,看看王则敬将军随军的人里头,有没有见不得光的。”裴庆之忙道:“你不用去,我去就行。”南练萧抬手止道:“你们都不用去。新陵王要入京,有许多理由,大可不必偷偷摸摸的。只是王则敬一动,可见尚书令已经按捺不住了,只等陈达显那里有消息,京城局势便不难预料了。”
裴庆之已经明白了南练萧话中之意,但心里却不甚明白:“怎么?难道尚书令真要……主上虽然年轻,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不错。”夭儿接道,“主上继位之时显然是早有谋划的,继位后轻易就逼死了竟陵王殿下,难道对尚书令一点防备也没有?再说,武陵王这些皇亲国戚可都是向着主上的。”南练潇哼了一声:“武陵王等一干人除了能议议朝政,一点儿实权都没有,毫无作用。别的不说,只王则敬、陈达显和南玄度三人之兵力,就足以号令天下。一旦兵谏,加之王彦士、徐嗣孝的内政实权,主上能奈何?”“莫非……”夭儿和裴庆之同声说道,又同时止住,剩下话都只得咽下肚子里去了。好一会儿,裴庆之挥手道:“管他呢!既然我们在这里待着,何必操心其他,静观其变呗!”南练萧挤出一丝笑来,道:“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院中风起,卷几瓣落花,转眼夏天就要结束了。不知为何,南练萧耳畔想起的竟还是那句“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人生之事,一切都是如此,不独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