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从医院回来后,我决定不再去钟一锤的公司上班。
但下一步如何走,我尚未考虑。只是此时迫切想要离开钟一锤,过另一种生活。当然,作出这个决定犹如失手打翻了一面镜子,玻璃哗地坠落一地。我看着这堆碎片,心如死灰。混口饭可真******不容易,每月为了那点工资,披着阳光青年的外衣,时不时满脸媚笑,以便让顾客感受到热忱,然后心甘情愿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让一帮野蛮装修工到他家去敲敲打打。总之,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不近人情,如何生活,快不快乐,已被现实逼进一个越来越小的空间,关注这些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倘若一个人不幸拥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那就悲催了,内心的漩涡总有一天会将他逼上绝路。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将会无声无息离开这个世界。
我该怎么办?这让我头疼。
大多数同学都在机械厂里混日子,画图纸,发牢骚,熬上几十年做个技术科长,然后光荣退休。当然,在很多人眼里,这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其实也不错。不过,我既然选择了与他们不同的路,若是才走一步就没出息地回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再说,这样生活,那样生活,其实都一样,要想称心如意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么,考研吧。
我做出这个决定很轻松,好像考研是件很轻松的事。它让我充满希望,信心倍增,像巫师表演巫术时吞吸了大麻。
但我很清楚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过是能埋住鸵鸟脑袋的一堆沙子。
钟一锤出院后听说我不再去他的公司上班,便来我家找我。他头上的绷带还没拆掉,缠的严严实实,看起来还是个重症患者。
我正在家背法条,法律硕士是我的目标。
钟一锤看着桌子上一大堆书,嘿嘿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哀叹一声,“快死了,没活路了。”
“你真想考研?不是疯了吧,这可是独木桥,大部分人将落水淹死。”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告诉他,“你要是还当我朋友,请支持我。”
他点点头,“这样吧,你还是去公司上班,我专门给你一间办公室,任何人不得打扰,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不能占你便宜。”
“瞧你说的,朋友也是讲究缘分的,你不占我便宜别人也会占我便宜,与其让别人占便宜,还不如让你占便宜,对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说了另一个理由,“我要离开这里。”
他笑起来,“这还不好办,拍拍屁股立马走人,想去哪就去哪,用不着在家里磨叽。”
我黯然,“现在混饭讲究文凭,就凭我这文凭,出了花市也没人要。”
“我看你读书读傻了,你真想进世界五百强啊,那是一帮书呆子待的地方,你跟着我赚钱,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我终于明白钟一锤的意思,他不想让我在平镇待着,怕出什么妖蛾子。妈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实话现在我根本不想搭理苏小妹,与她打得火热的那段日子像雾气早已消散,若是让我回想,我已经记不得那些事曾经发生过。
我开始沉默。
钟一锤却想说服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好歹朋友一场,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我终于忍不住,将书砰地扔在桌上,“别扯了,喝酒去如何?”
钟一锤愣了愣,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苏一堇不让喝,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我点点头,“挺好,就该这样。”
钟一锤见我一时半会难以回心转意,也就告辞了。他走后,我魔怔了好一会。也许我根本不想考研,只是在找一个逃避的通道。不过考研犹如攀爬珠穆朗玛峰,用它作为逃避的通道,实在愚蠢不过。
我明白这点,家人却不明白,父母知道我要考研,脸色舒展许多,就连史美美也在男友面前特意吹嘘一番。总之,范家上下因为我的上进而振奋许多。他们不管不顾表达心中的喜悦,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
如果不成功?怎么办?我问自己。
远走他乡,不要回来。这个心底的声音是如此虚弱无力。这显然是另一种逃避。看起来,我除了逃避,无路可走。生活变成这样,实在有些不堪。但我除了忍受,还能怎样。其实我很想重回钟一锤的公司混日子,可我暂时不打算向他屈服,我自己与自己在僵持。
有时候,努力并不能带来成功。就说考研这事,很多人将宝押在它身上,以为这能成就未来,因此热门专业报考者如云,譬如工商管理硕士、法律硕士。我也不能免俗,将自己幻想成一位法律硕士。当然,为了成全幻想,我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背了三个月书,所做习题堆在墙角像座小山。
这期间,钟一锤来看过我三次,每次他都摇头离开。最后一次,他和苏一堇一起来了。苏一堇清瘦许多,比以前更漂亮了。而我形象不佳,头发蓬乱,胡子拉渣,实在不该见人。
苏一堇见我这样,有些伤感,“你该对自己好一点。”
我刚想反驳,钟一锤便说,“走,我们出去吃顿好的。”
我表示拒绝。
钟一锤呵呵一笑,“看书看傻了。”
苏一堇责怪他,“你别这么说。”
“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这时一种无力感开始侵蚀我。
钟一锤一眼就洞穿了我内心的虚弱,“你是我兄弟,你这样糟蹋自己我不能坐视不管。”
苏一堇赶紧阻止钟一锤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我很可能会恼羞成怒。事实确实如此,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像台风从大洋上升腾,几经努力挣扎,才将这股怒气憋回去。但气氛开始弩拔弓张,苏一堇见状让钟一锤先回去。钟一锤虽然挺不情愿,但他也意识到作为一个胜利者,优雅一点也未尝不可。
钟一锤走后,苏一堇劝我,“出去走走吧,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
“别为我担心,我挺好。”
“为什么要这样?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要能读书早就出息了。”
苏一堇的话像流弹一样将我击中。她显然考虑良久,才这样不留情面。
我面无表情,转过身去,不想再说什么。她在我身后叹一声,走了。她走后,我盯着书,就像盯着春日里一池蝌蚪,心里开始发慌。
一会母亲来唤我,“吃饭啦,大家都在等你,你姐他们回来了。”
“你们先吃,我不饿。”我恶狠狠地拒绝。
自从决定考研后,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门,饭菜都是母亲端着送来。史美美偶尔过来看我一下,顺便送些吃的,会很夸张地说,“史小范,要是真给你考上,史家就大发了,到时吃香喝辣可别忘了我。”
可恶的史美美。
考试前一个星期,母亲特意跟着镇上的善男信女去杭州灵隐寺烧香,早上四点的车,带着手电筒出门,临出门时又叮嘱父亲在我醒后一定要给我弄碗水煮蛋。
我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听着母亲窸窸窣窣的脚步渐渐远去,眼角竟然被泪水浸湿。考研一般在春节前两个星期进行,寒冬腊月时分。此时我除了失眠还头痛,显然是压力过大。
母亲走后,我便起床了。父亲正在厨房抽烟。他看到我,递我一支烟。我接过烟,坐在他身边。我们只顾抽烟,什么都没说。在黑暗中抽烟的感觉很奇妙,此时我和父亲呼吸相通。
五点多,东天才放亮,微弱的亮光让父亲决定站起来,出门去。
走时他说,“你自己弄早饭,我出去一下。”
母亲进入灵隐寺大门时,大概心悸了一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大不了就是宝贝儿子考不上。但事情远比这个复杂多了。
父亲出门是去找苏小妹。在这个寒冷的清晨,他像个毛头小伙一样迸发出热情,他需要一个女人。
苏小妹只要在家,她的大门便永远敞开着。父亲轻轻推了下,门开了。此时天虽微亮,但毕竟还看不真切,父亲径自走进苏小妹房里。此时房里除了苏小妹,还有一个男人。那人是个鳏夫,从城里退休后回平镇蛰居,遇见可人的苏小妹,很快,郎有情妾有意,好上了。父亲并不知道这些。自从上次仓皇离开苏小妹家后,他甚少关注苏小妹的事,如果他稍稍打听,也便知道,此时苏小妹已有固定搭子了。
父亲走到苏小妹床头,轻轻咳了声,苏小妹没醒,那男人倒是醒了。他支起头看了眼父亲,并不认识,于是叫起来,“抓贼,抓贼。”他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苏小妹一下就从床上跳下来。
苏小妹在床边放了根木棍,夜晚寂静时喜欢挥两下。此时,这根木棍毫不犹豫挥向了父亲。父亲没头没脑腹部受到重击,不由“啊”地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苏小妹听到声音,不由慌神,“老史,你来干啥?”
那男人见势不妙,赶紧穿衣服走人。
苏小妹在他身后忙不迭喊,“别走,救人。”
他哪里肯听,早已消失在微弱的晨光中。
父亲脸色煞白,对苏小妹说,“史小范在家,你去叫他。”
苏小妹匆忙套上衣服,从堂屋推了自行车出门。
这个静谧的清晨,我正在厨房忙早饭,突然苏小妹窜到我跟前,“快去救你老子。”
我一愣,问,“我爸怎么啦?”
苏小妹一把拉着我就走,“别说话,跟我走。”
我几时见过苏小妹这样惊惶失措,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到得她家,父亲正瘫坐在地上,我刚想问怎么回事,苏小妹连连摆手,“快去医院。”
此情此景也由不得我了,我背着父亲,直奔医院。
急诊科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你父亲脾脏破裂,内出血,必须手术。
据说,人体所有器官中,唯有脾脏的用途尚未搞明白,如果将它切除,也无大碍。但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么脾脏就破裂了。
父亲的解释是,不小心磕在桌子角,倒霉。
医生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说,“是的,挺倒霉的。”
摘了脾脏的父亲躺在病床上,一脸死灰,母亲不依不饶,和史美美对他轮流逼供。
“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工夫就把脾脏磕没了。”
“你怎么可能磕在桌子上把脾脏磕没了,怎么可能?”
父亲不想说话,母亲和史美美更加忿忿不平,她们已经感觉到其中的猫腻,父亲不配合,她们便开始质问我。
我当然有理由不理她们,因为我要考研。
母亲涕泪俱下,“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早上黑灯瞎火的,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