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考研的日子到了,但我决定不去参加,因为我根本就考不上,与其继续浪费亲人的感情,还不如就此收手,接受他们鄙视。
果然,史美美在第一时间发表正确意见,“真够没出息。”
我反击她,“你别太过分。”
母亲由于父亲的事,已不再关心我的事,她每天会在沙发里呆坐一两个小时,然后突然出门去。当然,她把厨房也忘掉了,任由蚂蚁爬上灶台,铁锅寂寞地生锈。
史美美决心眼不见为净,干脆搬出去与男友同居。想到她早晚都会有离家的这一天,所以我们都没有说挽留的话。在她拖着箱子离开时,我甚至还帮她开了门。
她走后,家里就剩我和父亲了。只是,父亲终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家里实际上只剩我一个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闷,决定出去走走。
因为考研,我已好久没在街上走了。此番出门,冷风扑面,四周目光也颇为异样。当然,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一个不敢上考场的青年,自然有些哀怨和失落。
平镇很小,半个小时就能转上三圈,当第三次经过邮局门口时,我停了下来。虽然此时我已辨不清这是不是我的本意,但显然有种力量在牵引我。尽管我曾一度将这种力量掩盖在枯枝败叶之下,当它不存在,但它到底将我带到这里了。
我轻咳了声,进了邮局。
苏一堇正坐在里面,她抬头看到我时,一愣,继而勉强一笑。
我朝她挥挥手,她站起来,跟同事说了句什么,就出来了。
只是,当我和她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们中间横着一条河,我想试图跳过去,但却滑进河里了,因为我开口这样问她,“过得好吗?”
她有些尴尬,“好啊,挺好。”
这种情形让我也很难堪。当然,她马上就感觉到了。她转换话题,“听说你父亲出事了?”
“还好,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就好。”
接下来,只剩沉默,没什么话好说了。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交谈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我不把自己要说的说出来,我永远都不会有勇气再来找她。我说,“你能跟钟一锤说下么,我想去他的公司上班。”
她愣了愣,但很快就答应了,“当然行。”
到这,我们又沉默了。
我不敢看她,但又不想马上跟她告别。刚才说要去钟一锤公司上班的话确实有些无耻,可我居然说出来了,这让我芒刺在背。我完全可以去别的公司求职,哪怕做个门卫,搬运工或者机床操作工,我干嘛非要去钟一锤的公司。或许,这就是我与父亲之间的区别,他清高,而我愿意躺在污泥里睡觉。去钟一锤公司的好处显而易见,我不费劲就能得到高薪。
我不能再多待一秒,告辞转身要走。但苏一堇说,“你等会。”她转身走进邮局,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里面大概塞着东西,鼓着。
她将信封递给我,“这里是五千块,你先拿着周转一下。”
我摇头,“我不需要钱。”
“你拿着。”她要求我。
我想了想,伸手接了,“算我借你的。”
她一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于施舍者来说,快乐来的容易些。
当天晚上,钟一锤赶到我家,他特意给我父亲带来一只东北老参,装在透明盒子里,根须清晰可见。父亲拿着他的礼物,长叹了一声。
钟一锤显然知道怎么回事,苏小妹应该都向他说了。这种时候,他除了表达慰问,确实无法表达别的心情。
父亲说,“替我谢谢你妈。”
钟一锤愣了愣,“这是我买的。”
父亲不再说什么了,他叹了声,表示累了,需要休息。
钟一锤说,“伯父,我和史小范出去走走。”
父亲嗯了声,再无声响。
我们并没走远,而是坐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抽烟。
钟一锤不时叹气。我觉得有些奇怪,此时叹气的应该是我,但我并不想与他比谁更忧伤,所以我安慰他,“这次的事情不怨你妈。”
没想到,钟一锤大发感慨,“我妈这次真的受打击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门。我很担心她,一个人若是没了神,很快就会衰老。我倒是希望她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怎么快乐怎么活。”
我没吭声,因为像苏小妹这样的人儿,一定无法接受衰老。
沉默像钟摆一样在我们之间摇晃,为了不被钟摆击中,我们不时以长长的叹息作为抵挡的武器。
后来,钟一锤终于说出此行目的,他请求我去看望苏小妹,“她还喜欢你。”
我被震住了。说实话,我压根不相信钟一锤会说这种话,真是疯了。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可你总不能看着我妈这么消沉下去吧,算我求你了。”
“我不能一错再错。”我摇头,只是,我的底气明显不足。
钟一锤冷笑一声,“你他妈真是清高。”
苏小妹的情况比钟一锤所说其实严重一百倍。她头发蓬乱,满脸褶子可以开荒种地,而且,她竟显露出七十岁女人才有的那种木讷。她看到我时,微微一愣。
我说,“我可以坐一会吗?”
她未置可否。
我又说,“我就坐一会。”
她还是未置可否。
此时,我以为原先的那个苏小妹真的不见了。但她忽然说,“那你坐会,我收拾一下。”
我依言坐下。她去了里间,捣腾了好久,出来时终于精神许多。她坐到我身边,很温柔地说,“我不习惯在男人面前邋邋遢遢。”
我一笑。
“我还没老,对吧?”
“是的,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那么,说说干嘛来看我?”
我想了想,找了个由头,“我爸那事真不怨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叹了口气,“我哪能不往心里去,我对不起你爸。”
“这事就到此为止,钟一锤很担心你。”
“屁,他会担心我?我这个妈给他惹了那么多麻烦,我死了他才会开心。”
“不可能,他毕竟是你儿子。”
苏小妹突然眼圈一红,开始呜咽,“他拿棍子抽我,要我从此别出门,他把我当成一条狗,他都不想想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没有我,他早成叫花子了。”
我一时竟无法判断事情到了哪一步。钟一锤不至于如此,可苏小妹既然这么说,钟一锤显然是动了粗。他居然动手打自己的亲妈,他这是怎么啦。
“他干嘛打你?”
“嫌我给他丢脸。”
“你大概误会他了。”
苏小妹突然大声争辩,“我活了四十五,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我养他长大,养了条白眼狼。”接着,她开始嚎啕大哭,我手足无措,只好起身抱住她,她在我怀里,哭得更响,可我竟然一阵嫌恶,恨不得马上将她推开,但我没法推开她。我只有将她抱紧,终于,她在我怀里一点一点软下来。
后来,她终于不哭了。我说,“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她很羞涩地答应了。她看着我,脸颊上居然显出红晕,“今晚你愿意陪我么?”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
我和苏小妹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了两碗粉丝汤,她一直没说话,像个羞涩的少女那样听我讲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大排档的老板是个刚来平镇的山西人,他一直在厨房忙着炒菜煲汤,但菜却迟迟端不上来。负责招呼客人的是位说话不利索的安徽妹子。因此,这个灯火昏黄的大排档里,只有我和苏小妹两位食客。吃完后,我对苏小妹说,“我们在这坐会吧。”
苏小妹不同意,“人家要做生意,在这坐久了要嫌弃。”
旁边其实空着三张桌子,但我没反驳苏小妹,就跟着她回去了。
到了家,苏小妹说,“我们应该做点正事了。”
我一笑,“我们能做什么正事?”
她瞟了我一眼,“假模假样,让我说你什么好?”
这时我发现,虽然她眼角的皱纹像粉丝可以捆成一束,但她身体里散发出的味道让我心醉神迷。这种味道应该是漂亮女人所特有的。但苏一堇的味道远比她清新,她的味道因为浑浊而显出人间烟火气。我想了想,觉得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她做那事。我表示要回去。
她不吃我这一套,缠着我,不让我回去。
我只好向她坦白,“我来这里是因为钟一锤。”
“我就知道这样,他先打我一下,然后给我一块糖吃,当我三岁小孩。”
我的心被这句话刺痛了,钟一锤何尝不是当我三岁小孩,妈的,老子迟早要杀了他。
我劝她,“你去找别的男人吧。”
“今晚你留下。”她坚持。
我不肯。
她突然生气了,啪地甩了我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和钟一锤在合伙欺负我。”
我愣了愣。
她忽然就哭了,“你也打我,像钟一锤那样打我。”说着,她指了指靠在墙角一根木棍,“去拿,拿过来打我。”
情形大出我所料。
苏小妹见我不动,一个箭步跨过去捞起棍子。
我连忙拦住她,“你要干啥?”
她想了想,丢下棍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再也招架不住,只好溜出她家,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她的哭声,哭声刺破黑夜,刺破这世间仅存的温情。在黑夜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问自己,如果那样做能使她快乐,为什么不那样做呢。于是,我返回去。
她依然坐在地上,在轻声抽泣,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像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孩子。
我从后面抱住她。
她停止哭泣,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你不像钟一锤那样没良心。”
“丢下一个哭泣的女人很不道德。”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很不要脸。
“别说这些鬼话,这对我没用。”她果然不吃这一套。
我想了想,像严父那样要求,“答应我,从明天开始,好好去找一个男人过日子。”
她沉默了会,忽然又哭了,她开始诉苦,“你知道吗,现在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他们除了想占我便宜,哪里有半点为我着想过。我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因为有个拖油瓶,他们都不肯要我。你以为我喜欢跟老男人啊,浑身臭哄哄,像猪一样打呼噜。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还有谁会要我,他们占一点便宜,就没影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好男人,都是下地狱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