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史美美特意带着男友去参加钟一锤的婚礼,她拍了很多照片,留着给我欣赏。新娘化妆太浓,有些认不出了,但眉眼间的忧伤却是清晰。新郎则像一堆融化的巧克力,又腻又甜。新郎在众人的怂恿下,抱着新娘,共食一只红苹果,之后甜蜜的接吻。
我一边看一边骂。
史美美感觉爽死了。
婚礼过后,钟一锤与苏一堇去海南度假。临行前,他特意带苏一堇来向我辞行。他大概是想让我见证一下,他真的是苏一堇老公了。
我毫不客气,对钟一锤说,“你要是对苏一堇不好,我会来揍你。”
苏一堇看看我,有些尴尬。钟一锤则哈哈一笑,没理会。
我恍惚了下,觉得苏一堇瘦多了。但这种忧伤转瞬即逝。这让我断了再说话的念头。倒是妈妈忙不迭给他们倒茶留他们吃午饭。钟一锤赶紧告辞,说要赶飞机。临走前,他把他的小车留给我,“史小范,这车就麻烦你照看了。”
“好啊。”我竟然答应了。
时间真的很奇怪,它携带人类飞快向前,像洪流夹着漂流物那样。它不会回头,也不会思考,它只知道向前,向前。
他们走后,我就开车出门兜风。刚巧碰到颜莎莎一人在街边走着。颜莎莎的黄色羽绒服在灰扑扑的大街上很抢眼。我将车开到她身边,摁了摁喇叭。
颜莎莎愣了愣,以为是钟一锤。我摇下车窗,示意她上车。她见是我,一笑,就上车了。她问,“你这是要去哪?”
“海南。”
“那么远,得几天才能到?”
“一个星期。”
我这是在和颜莎莎说笑,我可没打算去海南。但我们总得去个地方,我一边开车一边思量,于是去了我上大学的那个城市。不远,去了还能回来。
我说,“我很久没看到那帮哥们了,刚毕业大家还联系紧密,后来就不太联系了。”
“那么只好等十年同学会再见面。你说会不会有些特土鳖的同学突然成了大款,一些从前不搭理他的同学追着拍马屁。”颜莎莎说着就笑起来。
“这可说不定,极有可能。”我说,“钟一锤就有这潜质。”
一说到钟一锤,颜莎莎突然不开心了,她说过完年不想去钟一锤的公司上班。
“在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之前,先不忙着跳槽。在家待着也难受。”
颜莎莎想离职是因为钟一锤结婚让她失落,如果忘掉这点,她应该不难面对现状,毕竟她不是一根筋的女孩。
到了之后,我并没有带颜莎莎去找同学,而是和她一起逛街。说实话,她不是我女友,带着她找同学难免不被误会。
可是,我心事重重走在她身边,她很有压力,“喂,你带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
“无聊,走走。”
“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就是有点闷。”
颜莎莎有些惊讶,但她很识相,不再问什么。
大街上走累了,就去商场的咖啡厅小坐。在这里,竟然碰到一位大学同学,他女友在女装部试衣,他百无聊赖,坐在咖啡厅东张西望。他见到我和颜莎莎时,着实兴奋了一下,“有女朋友也不带出来大家见见。”
我看看颜莎莎,“我可配不上这么好的女朋友。”
颜莎莎一笑,她大概觉得我这样说很给面子。
同学女友试衣出来后,我们四人一起吃了晚餐。吃过晚饭,同学提议去看电影,但他女友不同意,说逛了一天,太累。他只得和她一起回家。
他们走后,颜莎莎就说,“学着点你同学,对女友多好。”
“其实我也一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颜莎莎表示鄙视,“没诚意。”
我不想与颜莎莎有瓜葛,就带她回平镇,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将她送回家。她原以为我会带她玩通宵,所以有些不高兴,下了车没告别就匆匆走了。
我在她身后喊,“新年好。”
她回过身,朝我挥挥手。
我忽然感觉有些甜蜜。但这种甜蜜并不属于我。我叹了口气,开着车在平镇大街漫无目的转悠。后来,我遇见一个公用电话,下车给钟一锤打电话。
钟一锤睡了,接电话的是苏一堇。她听出我的声音后悄声问,“什么事?”
我没想到是苏一堇,忽然紧张起来,本能地脱口而出,“我想你。”
她沉默不语,隔了会,挂了电话。我再拨过去,电话已处于忙音。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声音让我心生绝望,有一种刺骨的冰凉从背部划过,她连话都不肯跟我说,就那么嫌弃我。
但一会她打电话来了。她大概想知道我走了没有,没想到我还在,所以她说,“快回吧,天这么冷。”
我问她,“出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摸摸良心,现在这样难道能让我好过?”
她沉默不语。
“苏一堇,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晚了。”她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我说,“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
“你不会的,你去跟别的女人上床就没事了。”
这句话杀伤力如此巨大,以致我一下就瘪了,像漏气的气球,从空中晃晃悠悠跌落下来。我抱着电话开始嚎啕大哭,我不指望在平镇会有人为我的荒唐行径开脱,我只希望苏一堇能对此理解。可是,我怎能奢望一个女人理解一个男人的荒唐。她爱我越深痛恨就会越深,除非时光能够告诉她,男人的荒唐有时并非出于本意。可是,她怎么会听这种解释?作为一个不谙世事、软弱无力的女人,她怎能理解这些?即使能让她理解,我又怎能心安理得?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她是如何的光景,我只知道我快要死了。可惜,我还活着。我哭了很久,像半夜哀嚎的狼。夜晚给了我哀嚎的空间,天亮之前,我还得抹干眼泪。
苏一堇从海南回来后,去医院做了人流。虽说不是大手术,但有风险,手术过程中,居然大出血,钟一锤在走廊上看着护士们拿着血袋飞奔时,差点没掏出老拳揍她们。
他责问苏小妹,“妈,这事到底多大,不是说没事吗,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苏小妹坐在椅子上,一颗心蹦蹦跳,说不出话来。对于苏一堇肚里的孩子,钟一锤倒是无所谓,生下来就认了。在这方面,钟一锤显然比所有小镇青年都要超脱,孩子嘛,只要生下来,就是自己的。但苏小妹思前想后还是劝苏一堇去医院做人流。她作为婆婆,无法接受苏一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钟家的。她认为,钟家的祖宗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讨说法。她对钟一锤说,不是你的血脉,你留着,难道想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然后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但现在出了这事,她也懵了,不敢说话了。
后来,血是止了,但医生告诫,起码再过三年才能怀孕,至于能不能怀上,也是个问题。苏一堇躺在病床上不停抽泣。钟一锤抱着她,一声不吭。而苏小妹则像个傻子一样站着。
医生看着这奇怪的一家人,鄙夷地摇摇头,不再作任何建议。
出院时,钟一锤突然发狠,他在医院门口狠狠抽了苏小妹一耳光,苏小妹跌坐在台阶上,咬着嘴唇,硬是没哭出声。
苏一堇叫道,“钟一锤,你干嘛打我姑。”
钟一锤白她一眼,“她现在是你妈。”
因为苏一堇的事,钟一锤的生活陷入了混乱,沮丧和懊恼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但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招架。这大概是他最不堪的一段时光,也就在此时,他出了车祸,醉驾,光天化日之下撞翻路边一老者,致使老者大腿骨折。至于他自己,在撞翻老者之后,又将车顶在路边的行道木上,头破血流。两人被送进医院后,在重症监护室里关着。
老者的家人找到钟一锤家,又哭又闹。苏小妹招架不住,只好拔腿开溜。苏一堇哪见过这种场面,哭个不停。
这种时候,也只有苏大丁出面圆场了,赔了人家十万块,医药费等老者出院再算。
苏小妹一惊一乍,“敲竹杠啊。”
那家就说了,“要是老头子死了,还得再给钱。”
苏小妹嘴硬,“以后我养他。”
“少说两句。”苏大丁截住苏小妹的话头。
苏小妹自然识趣,赶紧不吭气。
苏一堇哭个不停。苏大丁呵斥一句,“哭什么,人还没死。”
苏大丁确实够心烦,恶声不断骂钟一锤,一家人在苏大丁的咒骂声中悄无声息。
钟一锤醉驾是因为心情不好。很多人心情不好会去发泄,酗酒骂人打架或者上某个女人,当然,心情好的时候干这些感觉会更爽。钟一锤其实是个小心翼翼之人,但那日中午喝醉之后居然没像平时那样躺着休息一会,而是开车去找苏一堇。自从结婚之后,苏一堇成了他的生活重心,苏一堇在上班他就去邮局看她。然后,就出事了。
他的头看似血流成河,其实问题不大,半个月就出院了。那老者就惨了,在医院整整住了半年。苏小妹一天隔一天去看他,喂他黑鱼汤,陪他唠嗑,顺带骂一下钟一锤。时间一长,老者对钟一锤怨念全消,苏小妹骂人时,他反倒帮着钟一锤,说什么青年人犯点错在所难免。苏小妹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他才是钟一锤的亲人。
有时苏一堇去医院看那老者,拎着苏小妹炖好的汤,老者问她,“你是钟一锤的老婆?”
苏一堇淡淡一笑,算是回应。她不爱说话,坐一会就走。
苏小妹下次来时,老者跟她闲聊,你儿媳跟你长得真像。
苏小妹白他一眼,“我儿子照着我的样子找老婆,错不了。”
钟一锤住院期间,我去看过一次,他已被挪出重症监护室,精神看起来很好,他说,“躺在垂死之人中间,我也快要死了。”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时他死了,大概会被认为伤势过重致死。这个念头在我脑中狠狠跳了下,又跳了下。我愣了愣,下意识地看看点滴瓶,那里面的水看似纯洁透明,其实剂量稍有偏差便会要人性命。钟一锤完全没有意识到从点滴瓶里流进身体的液体到底有多厉害,他的左手在挂点滴,右手闲着,正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舞。当然,此时没有医务人员在旁边,他才这样挥舞不停。
钟一锤抱怨,“我闷死了,苏一堇也不来看我。”
“她来看你会心烦。”
“她不来我会更心烦。”钟一锤的样子很可怜。
“活该。”
钟一锤扭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苏一堇是我老婆,她应该来看我。”
我一阵讪讪,觉得真没意思,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