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晚之后,父亲决定与我谈谈。我知道父子交锋这天迟早会来,但我没想的是,父亲举手缴械,他唯一的愿望是要我将这事保密。
“你长大了,你自己有判断。你一说,你妈就崩溃了。”
“妈妈应该感觉到了,女人在这方面很敏感。”
“所以你更加不能说,猜测虽然痛苦,但总好过知道真相。”
我不想与父亲讨论这事了,太揪心。我岔开话题,“那你为什么不去找苏大丁?”
父亲看着我,一脸冷笑,“亏你好意思说,现在哪还有你这样的木头。”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要我和苏一堇生米煮成熟饭,到那时也由不得苏大丁了。但我不想,不想让苏一堇受委屈。
父亲叹了口气,“只一次,我只去说一次。”
父亲特意找了几位朋友一起去请苏大丁,在镇上最大的一家酒店摆了一桌,苏大丁觉得有面子,欣然赴约。
酒过半巡,气氛相当融洽,父亲开始说我与苏一堇的事。
不料,苏大丁勃然大怒,“老史,今天当这么多人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我家苏一堇是不可能嫁给你家史小范的。一个没有工作的混混,居然也想着要讨老婆,做梦。”
父亲被他呛了下,火气也上来了,“老苏,你别狗眼看人低,我家史小范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只不过现在找到工作,等他找到工作,谁还稀罕你家临时工?”
苏大丁听了暴跳如雷,“我家苏一堇临时工怎么啦,你家史美美不也是临时工,整天疯疯癫癫,早晚要被药店开除。”
父亲终于忍不住,一把掀了酒桌,盆子碟子掉了一地,现场狼藉不堪。
朋友们懵了,赶紧两边劝,算是把即将爆发的冲突压了下去。
不过,我和苏一堇的事到这也就算完了。
父亲回家后向我哀叹,“只怪我没本事,不能给你找个好工作。你还是出去找个工作,再苦再累也要做下去,不要闲在家里让人小瞧。”
我愣了愣,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这样。此时我心底有什么啪地一下碎了。我终于明白那天母亲为什么会哭,哀大莫过于心死。像我这样的三流青年,在镇上一抓一大把,苏大丁凭什么要将苏一堇嫁我。可是我怎么能够死心。我开始哭,我一边哭一边要求父亲去与苏大丁和好。
父亲鄙夷地看着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有本事去把苏家姑娘搞回家,接下来的事我给你办。”
我摇头。
父亲哼了声,“我就知道你没出息。”
那场酒宴之后,苏大丁决定大张旗鼓给苏一堇找对象,他就差没用一个高音喇叭在平镇的大街小巷广播了。
苏大丁这么一搞,我心里就有一千只蚂蚁在挠。我决定找苏一堇谈谈。苏一堇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她显得很忧伤,问我,“我们怎么办?”
我想了想,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这是在试探她,我几乎可以肯定她会拒绝我。一个从小被父亲禁锢的女儿,而且甘愿受这禁锢的女儿是不可能与人私奔的。
果然,她摇摇头,“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你住到我家来。”
她想了想,表示不同意。
“那你爱我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可是,我感觉不到你的爱。”这话说的有些残忍,但是我实在忍不住,我甚至可以肯定她不像我爱她那样爱我。
她突然就哭了,“史小范,我害怕。”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我搂住她,让她的脸贴在胸膛。我很想吻她。但是,她的身体僵硬,很抗拒。我只好放开她。这时我发现她的轮廓与苏小妹真的很像,但她是一枚生涩坚硬的核桃,而苏小妹是熟透了可口的水蜜桃,完全不同。
真的,苏小妹笑意盈盈的样子很好看,好像在说,吻我。
苏小妹住在镇北的老宅里,屋前贴着马路,屋后挨着农田。夏日蚊虫特多,她既不愿用纱窗,也不愿用蚊帐,只好让蚊香将屋子熏成香火鼎盛的庙宇。
我最怕蚊虫,浑身长满骚包的滋味可不好受,但去了几次后发现这里除了蚊虫讨人厌之外,别的都很好,交通方便,又很安静,邻居们大多是老人,晚上早早便睡,过了十点,偶尔有车辆经过,已属万籁俱寂。
苏小妹喜欢这样的氛围。她说,“住这就像住在安静的坟场。”她说这话时有些伤感。老董中风了,没法来看她了,她也无法去安慰老董,一段情愫终于结束了。
她问我,“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很贱。”
“有点。”
苏小妹咯咯一笑,“你比你父亲老实,肯说实话。”
我皱了皱眉,打断她,“不要提我父亲。”
苏小妹又一笑,“好,不提就不提。”
我问她,“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懒懒地回答,“还能干啥?上我,为你妈报仇。”
“不。”我说,“我喜欢你。”
苏小妹又咯咯笑起来,“每个上我的男人都说喜欢我,这没啥区别。”
“我不喜欢你这样,吊儿郎当。”其实我很喜欢她这样,像鱼儿随时要游走。
“去你的。我就这样,你爱喜欢不喜欢。”
我看着这个女人,有些恍惚,她与苏一堇太不一样了,像森林里的小兽,活得自在。
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苏小妹就支起脑袋仔细看我,夸我,“很多年没见过像你这样干净的人了,不但修指甲,还挖鼻屎,汗臭也香。”
我有些发愣,不过想想也是,与苏小妹一起的男人大多又老又丑,嘴巴呼出的气味能熏死三里外的苍蝇。但是,我除了青春的躯壳,与他们没什么可比性。
我说,“我没有钱,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
苏小妹又咯咯笑起来,“对,什么都没有,连皱纹都没有,有什么不好,非要和自己过不去。”
我喜欢她这样,没心没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惜,她不是苏一堇,她是个藏不住皱纹的老女人。其实大多数老女人都中规中矩,像母亲那样,到了更年期,无欲无求。偶尔像苏小妹这样的秋后蚱蜢,使劲蹦跶时,倒很吸引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透,生死对她来说不如一夜欢愉,如果让她明天去死,她也有心情在今晚做一场轰轰烈烈的爱。
苏小妹将我从萎靡不振中拯救出来,她告诫我,“怎么生活?是自己的事。”她当然知道苏大丁百般阻扰我与苏一堇。她说,“忘了苏一堇,她不适合你。”
“我爱她。”
“爱有什么用?”她反问我。
爱有什么用?我忽然明白,爱其实是一台新买的电脑,不给它安装程序,就是个摆设。
10.
暑假过去后,学生们按部就班去上学,而我不再是个学生,只能睡完之后出去游荡,等太阳下山,等路灯点亮,然后去找苏小妹。我对她的饥渴不亚于沙漠中即将渴死之人对水的饥渴。这大概给苏小妹带来了困扰,她不但要找借口拒绝那些老男人,还要去美容店细细涂抹。她虽然咬牙告诫自己,不能在乎那个小兔崽子,与他在一起时要披头散发,状如女鬼,但她做不到,她在拒绝老男人的同时又精心打扮自己,这种反常让人疑窦顿生。很快,好事者将这事传给了钟一锤。而我对这些变化一无所知,我只在自己躯壳里浑浑噩噩活着。
有一天,苏小妹告诉我,“苏一堇要与镇财政所长的公子订婚。”
其实我已有预感,因为苏一堇已正式拒绝与我见面,虽然她没告诉我原因,但我知道,她一定在与别的男孩约会。苏小妹的消息让我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挺好,恭喜她。”我淡淡地说。
苏小妹白我一眼,“你这样子谁嫁你谁倒霉。”
在苏小妹面前,我对苏一堇的婚事表现得毫不在乎,但回家后,当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有道悲凉像刀锋一样划破我的喉咙,我听见心底的血在汩汩冒出,耳边有隆隆声如火车驶过,一切都完了。
苏一堇的婚事很快成了平镇的热门话题,人人都在感慨,还是生女儿好,嫁个有钱人,以后就等着享福。
当母亲和我说这事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母亲说,“苏一堇要嫁人了,你也好为自己打算了。”
我没理会母亲,我心里在嘀咕,你儿子和你老公在上同一个女人,你知不知道。
母亲见我不做声,叹一声,走开了。她要去厨房忙晚饭。那里是她生活的重心,在那里能得到最妥帖的温暖,饭香四溢时,她有理由相信,这个家是需要她的。
我有些好奇史美美怎么不来向我八卦苏一堇的婚事。不过这些日子她看起来有些嫌弃我,她看我的目光冷淡许多。这让我越发好奇。我知道她憋不住多久,一定会向我说些什么。
果然,那一天来了。史美美神色凝重地将我约到一家茶馆。镇上的茶馆就两家,生意一般,主要卖早点,晚上基本没人。
我心神不定,问,“有什么事?”
史美美看看四周,低声说,“你要死了,居然和苏小妹那个老女人搞在一起。”
我一听,也傻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后背渐渐被汗湿了。
史美美得意起来,“要我说,你这是急病乱投医,苏小妹又不是苏一堇,你怎么能和苏小妹搞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不死心,反问她。
史美美一下就笑出来,“平镇这个小地方,打个呼噜都能被人听到,何况你睡老女人,据说你和她还挺情深意浓。”
“屁。”我骂道。
“真丢脸。”她不甘示弱。
“屁。”这次我提高声音。
她一愣,大概觉得我已无可救药,站起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她,问,“还有谁知道?”
“大家都知道。”她挑衅地挑了挑眉。
妈的,我心里暗骂。
苏大丁家在为苏一堇紧锣密鼓操办婚事,据说春节就办。已是深秋,冬天不远了,春节更近了。我有时去找苏小妹,要她告诉我婚事的进程。
苏小妹挺奇怪,“你还那么在乎苏一堇?”
我只好对她说,“我上了你就不在乎她了。”
苏小妹一脸不高兴,“你当我什么人,我可是真心喜欢你。”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为了你,我不要脸不要皮。”
苏小妹突然恼了,“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别来,你爽了,把我扔一边,算什么。”
这是我和苏小妹第一次争吵。争吵过后,我们抱在一起,她像大海一样将我淹没,我漂啊漂,上不了岸。如果时间就此停滞,或许我就抓到了幸福。但钟一锤回来了。
钟一锤知道我和苏小妹在一起,不动声色,让隔壁王奶奶盯着,王奶奶耳聋眼瞎,很难成为线人,但那晚我们太不小心,动静太大,终于让王奶奶发现了。
钟一锤开了辆隆隆作响的车回来了,这是他在旧车市场买的。他打开门,毫不费力就将我从苏小妹怀里拉起。他将衣服扔给我,示意我起身。苏小妹也要起身,但他示意她不要动,继续躺着。苏小妹很听话,继续躺着。我穿好衣服,跟着钟一锤走到客厅。
钟一锤一回身,冲我鼻梁就是一拳,我站着没动。
他问我,“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我不吭气。
他又向我一个回旋踢,踢我裆下,这次我有了防备,我弯下腰,他没踢中。
这时,苏小妹跳出来,她朝钟一锤啪地扇了一耳光,“要你管?我要你管?”
钟一锤愣住了,他站在那,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苏小妹赶紧推我一把,“你快走。”我一个踉跄,跌出苏小妹家。
黑暗中,有股黑色漩涡将我吞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甚至连“堕落”这个词也配不上。我跌跌撞撞往家走,但我又不想回家。我懊悔不已,同时又很纳闷生活究竟从何时开始改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我大概要死了。将死之人才会如此不堪。
我回到家,闷声不响钻进被窝,浑身颤栗不已。
第二天,我赖在家里没出门,但越是害怕越是躲不掉,钟一锤来找我了。他突然出现,我有点拿不准。如果他要跟我干架,那就接招。此时我一个人在家,这种时候他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他也不会伤及无辜。但钟一锤居然是来道歉的,“我妈这人你也知道,我管不了她,昨天的事是我不对。”但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可是,她毕竟是我妈,你是我好朋友,你怎么能睡我妈呢?”
我看了他一眼,很清楚地告诉他,“我喜欢她。”
“我知道,我妈都说了,说你没工作,没女朋友,挺可怜的,她要我捞你一把。”
“不用。”
“真的,史小范,你一个大男人,大学毕业回家不工作,睡老女人,真够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这个不用你来教。”
“史小范,跟我去市区,跟我一起干。”钟一锤说到这里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大概苏小妹已向他表达了意愿,他知道不把我弄走,我们还会在一起。
可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心生悲凉,该死的,好吧,兄弟,我跟你走,平镇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我答应了钟一锤的要求。我和钟一锤亲兄弟一样上路了。
虽然父亲明确表示反对,但他已管不了我。至于母亲,她倒是觉得我出去走走也好,不要老闷在家里,她的想法让我觉得她才是世上最爱我的女人。
倒是史美美忍不住对我热嘲冷讽,“哟,出息了,赚大钱去了。”
我懒得理她,隔着钟一锤这家伙,史美美能给我祝福才怪。谢天谢地,此时史美美终于找到一位愿意娶她的小学老师,那人虽然木讷,但对史美美倒还不错,每次与史美美碾完马路回来,一定要送进家门,与母亲打个招呼才走。我纳闷,哪有这么罗嗦的男人。但史美美很受用,用余光瞟我,带着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