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了。十八岁的我拎着行李被父亲一脚踢出家门。他受够我了。当然,我也受够他了。
我独自去工学院报到。临走前,自然要去钟一锤的店里小坐。
钟一锤看着我,嘿嘿直笑,“你这个傻瓜,快走吧。”
我也笑。我确实是个傻瓜。
工学院坐落在桃市的东北角,三面被稻田包围,空余一面,是条小径,绿树浓荫,我扛着行李和新同学一路打招呼,有点小兴奋。老同学路过时则冷眼旁观,对兴奋的新同学嗤之以鼻。
只是,此地蚊子的战斗力实在强大,虽然宿舍前后窗子都摆放蚊香阵,还是抗不住蚊子入侵,半夜,我总被蚊子咬醒,噼啪一阵乱打之后失眠到天明。在宿舍住了几日,我已变身为疥疮患者,浑身上下涂满清凉油,即便如此,依然奇痒难忍。
奇怪的是,宿舍里住了六人,就我一人中招。因为有我,他们夜夜好梦,一觉到天明。
有人说,你的血招蚊子。
我呸。
但是,这个说法不能说没道理。稻田里长出的蚊子口味到底不一般。我决定回去休养几日。但我不想请假。又想着离家近,快去快回,不请假也罢。于是偷偷溜了回去。
只是,才上学没几天就溜回家的学生很少,当我出现在钟一锤面前时,他惊讶得脱口而出,“喂,被开除回来啦。”
“没,暂时还不够格被开除。”
“那回来干嘛?”
“蚊子咬得凶,浑身疙瘩了。”
钟一锤凑近了看,“好好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瞎子。”我说,“你哪里看得出来。”
“那怎么办?要我去帮你驱蚊吗?”
“不用,天气冷了就行,我先在你这躲几天。”
“你别害我,真没啥事?”
“就躲几天,甭这么罗嗦。”
我在钟一锤那住了一星期,钟一锤也就向我抱怨了一个星期,“生意难做”,“没钱花”,尽是这些俗事。
我听得腻烦,只好劝,“钟一锤,你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你开的是五金店,又不是金铺。”
钟一锤垂头丧气,“等我手上的钱花完,这店盘不转,就卖给苏大丁。”
我听了大笑,“做梦吧,苏大丁就盼着你关门大吉。”
钟一锤更加垂头丧气,“你看,我够倒霉。”
“还行,倒霉的人多着呢,你还排不上号。”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学校,风平浪静,无人问起。当然,从这也可看出我读的是个什么样的学校,聊胜于无。
工学院,顾名思义,以培养学生进工厂工作为主。我读的是纺织机械班,班上只有两位女生,虽然长得不起眼,但一进校就被众多男生盯上。现状真是愁死人。隔壁是化工机械班,没有女生,正宗光棍班。因此,他们经常怂恿两机械班一起搞联谊活动,以便吸引女生的到来。为了买些瓜子水果之类的诱饵,我们不得不捐出早饭钱,可谓花了血本。一学期下来,搞了六场联谊会,成果斐然,至少有六位同学钓得美人归。看他们得意的样子,真叫人生气。这事应该叫做,“让一部分人先有女朋友,让大部分人没有女朋友。”
其实,这个学校不缺女生,只是女生大多在会计班和文秘班,根本瞧不上机械班的男生。她们功课轻松悠闲,时常抱着课本作淑女状在花溪小径徜徉。
花溪是条横穿学校的小河,出了学校专职给稻田供水,但在学校流淌的时候,旖旎无比,小家碧玉似地脉脉含羞。
我也喜欢去河边溜达,以期碰到中意的淑女。当然,这种概率太小,几乎为零。
如果这种想入非非的生活能一直持续,我可能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但是有一天,苏一堇突然来找我。此时已为深秋,当她穿着厚呢大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些头昏目眩。
苏一堇说,“你是学校名人,一问史小范,大家都知道。”
我朝她嘘了声,“学校太小,跟个村子似的。”
她一笑。
我说,“临走时,我本来想跟你告别。”
“那你为什么没来?”
我叹了声,“只能熬到毕业,再去你家提亲。”
她笑着打断我,“到时候你把我忘了也说不定。”
“我是说真的。”
她瘪瘪嘴,“你知道我来找你干嘛?”
我摇摇头。
“听说你们学校有个成人教育学院,我想让你帮忙打听下,有什么入学条件?”
我一愣,“你不是在补习,准备参加明年高考吗?”
“实在补习不下去了,要崩溃了。”她一脸沮丧。
这个时候我只好张开双臂,抱住她。她将头靠在我肩上,开始哭,小声地嘤嘤地哭。
范进那种考举人的精神现代人还是不要学的好,有病。
苏一堇不想回去,我就帮她在学校招待所开了个房间。晚上,我陪她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散步。
“苏一堇,要不你就别读书了,等我一毕业,娶了你,到时你爱干嘛就干嘛。”
“那可不行,你叫我这几年怎么熬啊,我要躲在学校里,清净些。”
进入成人教育学院需要进行成人高考,但比普通高考简单多了。
我安慰她,“成人高考简单,随便考考就能上。”
她扑哧一笑。
“可不是,成人学院就是为了解决高考痛苦而设的。”
只是第二天一早,钟一锤来了。
钟一锤一见到我就咋呼,“出大事了,苏一堇不见了,苏大丁把平镇翻了个底朝天。”
我安慰他,“没事,她在我这。”
“我就知道,她肯定来这了。”
我一惊,“你没在苏大丁面前说吧。”
“没,不过我跟我妈说了,怕她着急。”
“你妈急什么?”
“她是苏一堇的姑姑,怎能不急。”
“你这不是害我吗?苏大丁找上门来,到学校一闹,我不死定了,拐骗少女。”
钟一锤嘿嘿一笑,“你放心,我妈只会跟老董说这事。”
我目瞪口呆,“你混蛋。”
这事太可怕了,苏大丁要是知道苏一堇在我这,不杀上门来才怪。我赶紧和钟一锤去招待所找苏一堇。
钟一锤一见到苏一堇就问,“堇妹妹,你没事吧。”
苏一堇瞪他一眼,不说话。
钟一锤看看我,“你没把堇妹妹怎样吧?”
我问他,“你想说什么?”
钟一锤咳了声,“没事就好。”
苏一堇不开心了,“钟一锤,你给我回去,告诉我爸,说我不回去了。”
钟一锤看看我,意思说,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劝,“苏一堇,别小孩脾气,跟钟一锤回去。”
苏一堇突然哭了,“史小范,你个骗子,你还说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只好嚅嚅,“我这是为你好。”
6.
苏一堇被钟一锤带回去后,苏大丁只能面对现实,同意苏一堇不再复读。当然,做出这个决定很痛苦,那晚,他找了一群朋友在镇上最大的酒馆喝酒。喝到最后,醉了,开始嚎啕大哭。
醉酒之人通常会胡言乱语,大哭的不多。苏大丁趴在桌子上,像趴在棺材上哭亲人一样哼出腔调,委婉无比。有人将苏大丁拉进卫生间,让他趴在洗手池上哭。他打开水龙头,让水从头部慢慢流过。
后来,苏大丁被人拉回家时,浑身湿漉漉,像被救活的溺水者那样,眼中泛出惨淡的光芒。
不过,尽管苏一堇不再复读,但也只能待在家里。因为苏大丁余怒未消,不允许她出去。
钟一锤作为外甥,开始天天往苏一堇家跑,当然,他要先过顾六梅这关,这对他来说是拿手好戏,舅妈舅妈叫个不停。顾六梅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又怕女儿闷坏了,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
钟一锤说,“舅妈,要不让堇妹妹到我那去帮忙看店,我开工资,在家太闷,不好。”
顾六梅不吭气。
苏一堇说,“好,钟一锤,你给我多少工资?”
钟一锤说,“你想多少就多少。”
顾六梅听不下去了,起身赶人,“钟一锤,别胡言乱语,你来这里你那店怎么办,快回去。”
“我妈在呢。”
其实钟一锤溜出来,店里根本没人。
“走吧走吧,苏小妹能帮你看店,别做梦了。”
到底是嫂子,对小姑子知根知底,苏小妹确实不可能帮钟一锤看店,她忙着搓麻将。
苏一堇扑哧一笑,“钟一锤,你快回去。”
苏一堇不愿复读,最伤脑筋的是苏大丁,他不想苏一堇去五金店干活,姑娘家干这种粗活没前途。他决定为女儿找个轻松体面的工作。
平镇就那么点大,轻松体面的工作无非像史美美那样,坐在柜台后面,对人爱理不理。但是,这种工作机会少之又少。
功夫不负有心人,苏大丁费了两个月,花了两万元,终于将苏一堇塞进邮局,做一名盖邮戳的工作人员,当然,和史美美一样,只是个临时工。
在过年前半个月,苏一堇上班去了,她特意穿了件鲜红的羽绒服。这是她妈妈的主意,第一天上班穿得红红火火,日子也就过得红红火火。这是什么逻辑?但苏一堇为了讨妈妈欢心,穿上了。
苏大丁看着女儿一团火似地出了家门,也挺高兴,对老婆说,“凭着我家苏一堇的样子,嫁给镇长儿子都委屈了。”
顾六梅倒不糊涂,“镇长儿子十七八个女朋友过手了,花花公子一个,我家苏一堇才不稀罕这种人。”
那天早上,我早早便守在邮局门口,和我一起的还有钟一锤。钟一锤特意打扮了下,穿了套迈克·杰克逊的银色紧身衣,亮闪亮闪。钟一锤的打扮在小镇上太过标新立异,令人侧目不算,大抵被人当成小痞子了。不过,我也想弄那样一套衣服。
苏一堇看到我们,扑哧一笑。
我们亦步亦趋,跟她进了邮局,挤眉弄眼,假装买邮票寄信,算是她的第一桩生意。
当然,我们也不能太过分,磨磨唧唧一会,也就出来了。
这时,我的心头泛出别样滋味,不由感慨一声,“她越来越漂亮了。”
但是,钟一锤下了个结论,“她越来越像我妈了。”
钟一锤的话不能说不对。侄女像姑姑,正常。但苏小妹其实是苏家捡来的女儿。有一年冬天,苏大丁父亲早起上街,在路边遇到一群人,正围着草地上一个哭泣的女婴叽叽喳喳,这女婴由一件明黄的薄棉袄裹着,大概哭了很久,小脸紫涨。苏大丁父亲看了会,转身想走。忽然有个认识他的人说,“老苏,抱回家当女儿挺好啊。”苏大丁父亲想了想,觉得不错,就挤进人群,将女婴抱走。
苏小妹从小跟着哥哥苏大丁野蛮生长,上树掏鸟窝,下河掏蟹洞,无所不能。在她出嫁那会,流行嫁军人,于是她挑了个军人嫁了。可惜运气太差,挑来拣去,相中钟一锤的父亲,他除了长得英俊外一无是处,随部队守在山坳里,死活出不来。镇上跟他一起进部队的有的当了干部,有的上了大学,他呢,居然得了痨病,死了。苏小妹哭了一场,带着拖油瓶嫁人又难,索性随心所欲生活,倒也滋润。当然,她这种活法自然要被小镇的人们诟病,有时人家的正妻带着娘家人打上门来,她倒是不怕,叫钟一锤堵着门,自己跳窗逃,走时关照一声,“钟一锤,到隔壁王奶奶家吃饭,我回来算饭钱。”钟一锤挥着手,要妈妈快逃。
钟一锤小时候搞不懂为什么经常有人来打妈妈,稍大点就懂了,原来妈妈抢了人家的男人,人家发了急,自然要打。
不过,有一件事钟一锤搞不明白,他问王奶奶,“为什么有人说我妈妈不要脸?”
王奶奶说,“你真是没良心,你妈妈对你这么好,以后谁这样说就打谁。”
王奶奶认为,要是苏小妹丢下钟一锤不管,凭她的姿色,再嫁人,吃香喝辣,不在话下。苏小妹没这么做,王奶奶就觉得这个女人有志气,至于她用什么方式生活,轮不到别人管。
王奶奶告诉钟一锤,“你妈妈是好人,那些人尽欺负她,你长大了要帮她。”
钟一锤眨巴着眼睛,“可是,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王奶奶就拍一下钟一锤,骂道,“小滑头。”
父亲对我有钟一锤这样一位朋友颇有微词,他觉得,镇上勤学上进的孩子多了去,偏找钟一锤做朋友,掉份。
我不能同意父亲的看法,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不能违背老天爷的意愿。
父亲就说,“你还是长点心,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苏一堇上班之后,很快便进入小镇青年求偶之列。一时间,来邮局买邮票的小伙子络绎不绝。有的买了邮票请苏一堇写信封,唠嗑,磨蹭个半小时。苏一堇烦不胜烦,但作为一名新员工,也不敢贸然对顾客发脾气,让他们死远点。只好工整地写信封,陪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柜台上别的员工倒是空闲,他们看着苏一堇手忙脚乱,觉得好笑,还要打趣,“苏一堇,大红人啊。”
苏一堇低头不语,心里却有一百分贝在尖叫,给我滚。
我有时下午没课,溜回来看苏一堇。苏一堇还没下班,我只好躲在邮局后面的绿色凉棚里,看小说打发时间。
不过,由于小镇青年的疯狂,苏大丁已认定苏一堇奇货可居,怎么着也得找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儒雅后生。因此,苏大丁对苏一堇的作息时间管得很紧,相差十分钟就要大呼小叫出来逮人。这样一来,苏一堇下班后只有十分钟时间与我见面。然后她回家,我去找钟一锤凑合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坐早班车赶回学校,在上课之前赶到教室。
苏一堇说,“你跑来跑去累吧,就不要跑了。”
我故作正色,“不跑怎么行,老婆被人抢走怎么办?”
苏一堇就笑,笑我没个正经。
我说,“要不我退学回来工作。”
“你真傻,大家挤破头要上大学?”
我说,“现在不比以前,以前农村青年考大学是为了转居民户口,有工作分配,现在这些不重要了,户口有什么用,揣在口袋里爱去哪就去哪,至于工作,现在学校也不管啦,毕业后自己去找。我早出来工作,还比别人多些机会。”
“别胡思乱想,好好读,四年很快就过去。”苏一堇打断我,“读点书总是有用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只看眼前确实算不得高明。再说前路在雾里,怎么走也由不得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向前。当然,我此时的迷惘并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所有像我这样中不溜秋、不上不下的青年,这样的青年唯一的出路便是努力奋斗,但通常会失足落水,死得悄无声息。幸亏,由于看不到前路,所以不会有过多的灰心丧气。
有一天,我发现苏一堇脸上居然扑了薄粉,唇上涂了淡淡唇彩,在阳光下明媚动人。初夏时分,燥热和清冷交替,我不由感叹,苏一堇真的变成人见人爱的尤物了。
我走在她身边,问她,“一个女孩开始打扮起来,说明什么?”
她看看我,“你是说我吧?”
我点点头。
她淡淡一笑,“钟一锤送的,他去温州进货,顺便给我买了一套化妆品,他是我表哥,我没理由拒绝。”
我也一笑,“他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吧?”
苏一堇看看我,不置可否。
我说,“钟一锤这家伙咱们要小心。”
苏一堇扑哧一下笑起来,“他是我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我点点头,“知道就好,他是坏人。”
苏一堇笑得更厉害了,“他挺好,生意做得不错,连我爸也夸他。”
“你爸不骂他了?”
“不骂了。也不知他怎么弄的,做成了镇上小学的装潢生意,把我爸也拉进去了。”
“还有这等好事?”
苏一堇点点头。
镇上原本有十所小学,分布在各个村落,但有一天人们睡醒之后,发现只剩一所了。这是因为刮过一阵学校合并之风,这阵风所到之处,代课老师再无用武之地,纷纷回家,孩子们只能到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去上学。
这时,镇小学除了扩大规模,别无他法。钟一锤听到消息后,开始与校长套近乎。钟一锤势在必得,对校长下了猛药,啪地一下三万元砸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校长被砸晕之后,大手一挥,与钟一锤合作了。别看钟一锤年纪轻轻,在校长面前一点不显幼稚,他甚至还周到地请副校长以及教导主任吃了顿饭,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喝光了二十箱啤酒,最后,人人脚步轻盈,摇头晃脑地回家。
只是,以钟一锤的实力,他没有能力做整个学校的装潢。当然,他有办法,他找到苏大丁,要求与他合作。苏大丁自然是有生意便做,哪有拒绝之理,一时间,舅甥两人其乐融融。
钟一锤往苏家跑得勤,苏一堇和妈妈时常收到钟一锤的礼物,化妆品只是其中之一,一点也不显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