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复读了一年,终于考上大学。这时,钟一锤的五金店也开张了,正是暑假,我闲着没事,就天天在那待着。中午时,史美美会从药店里溜出来看我们。因为腿毛的事,史美美觉得自己有必要像个贵小姐那样怜悯一下被抛弃的钟一锤。钟一锤则浑然不觉,他此时耳鼻眼里塞满了五金店。
钟一锤五金店的资金,据说是老董出的。
老董双鬓斑白,住在另一个镇上,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来看苏小妹。因为苏小妹的缘故,他对钟一锤好得很。因此,钟一锤很早就穿上耐克鞋,在学校里扮演有钱人家孩子的角色。至于真实情况,其实有些凄凉,他父亲在他三岁时病死,苏小妹就没再嫁,她与多个男人保持暧昧关系,老董是其中关系较为稳定的一位。
据说有一次,老董的老妻带着一群亲戚风风火火地杀进钟一锤家,将仅有的几件家具砸得稀巴烂,包括钟一锤引以为自豪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大概从这时开始,苏小妹与老董的关系开始稳定,老董不再避着老妻,有时甚至会向老妻告假,“我去苏小妹家。”
老妻冷着脸,鼻子哼一声。
老董也冷着脸,“有本事你就跟我离婚。”
这个时候,老妻就硬不起来了,她怎么能跟老董离婚呢,离了婚她咋办呢。跟着老董生活起码可以衣食无忧。再说他俩有个儿子,儿子大了,准备娶媳妇。儿子不想与老董关系搞僵,毕竟娶媳妇的彩礼还得老董出。
儿子倒是看得开,“妈,让他走,等他老了,走不动了,就好了。”
关于钟一锤五金店资金的事,其实是史美美在卖药与人闲聊时得到的情报。史美美在药店的工作清闲,聊天的时间很多,镇上的各种八卦她都知道。我对资金的事不感兴趣,为此将史美美呵斥了一顿,“嚼舌根,烂舌头,当心嫁不出去。”
史美美对我的反应很是好奇,她唾弃道,“真不是东西。”
钟一锤当然有其苦衷,为了摆脱舅舅,只能向愿意借钱的老董借钱。资金来源虽然可疑,但再过些日子,谁还会提起这事。如果他有幸能够成为一个富翁,谁会在乎他第一笔资金的出处。
苏一堇落榜了,暑假里,她每天被苏大丁逼着上补习课,黄昏时才能回来,身影疲惫而落寞。我坐在钟一锤的店里看她走过,心疼不已。
有时,她转头看看我,面带矜持。
其实,我只是考上了离镇上三小时车程的一家工学院,与落榜生相比,也就多了那么两三分。但就是这两三分,让我的生活彻底改变。父亲不再管我,他只等一开学就把我踢进工学院。
苏一堇落榜的原因很简单,数学考了十五分,这个分数把她所有的努力都砸烂了。
我们去学校看分数的那天,苏一堇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哭了很久。我坐在她身边,陪着她。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和苏一堇是一对儿,我有义务安慰她。
苏一堇哭完后,红肿着眼泡回家。虽然我建议送她回去,但她拒绝了。大概她怕苏大丁发现,或者看完分数后她意识到与我的差别。无法想象,这就是躲在教室后面与我偷偷亲嘴的姑娘。我还以为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呢。
我没有勉强,懒洋洋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她走得很急,存心要将我甩掉。这让我觉得无趣,便蹩进钟一锤的店里,一屁股坐下去,再也起不来。
钟一锤五金店的开张让苏大丁大为不快,他有时黑着脸慢腾腾地踱过来。钟一锤赶紧招呼,“舅舅,进来坐会”。可热情了。
苏大丁踱到店门口,扫了眼,并不答话。他并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像一尊若有所思的菩萨。
钟一锤朝我眨眨眼,意思要我出去救驾。我正坐在幽暗的角落,估计苏大丁也看不到我,所以,我憋着没说话。
苏大丁站在门口不走,钟一锤犯了愁,怎么办?
钟一锤真有办法,他趴在招牌上用红漆一遍又一遍描着店名。若是有人从大街上看过来,还以为苏大丁正在欣赏招牌。
苏一堇在彭老师那里补习数学,苏大丁认为,只要苏一堇的数学搞上去,考上大学肯定没问题。彭老师在镇上因补习数学而享有盛誉,苏大丁托了关系找到彭老师,彭老师见过苏一堇后,拍着胸脯打包票,“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彭老师为了显示其重视,专门为苏一堇开小灶,单独补习。这令苏大丁甚为感动,专门蹬了三轮车,拖了一车西瓜送去解暑。那天,在彭老师家补习的十五个孩子大快朵颐,吃完了一三轮车西瓜。当然,这也开创了一种风气,之后,那些孩子的父母排着队给彭老师家送吃的。
有一次,我悄悄问苏一堇,“补习对你有用吗?”
苏一堇不语。
苏一堇不语就表示补习对她没用。这令我大为担心,若是苏一堇补习一年依然考不上大学,按照苏大丁的脾性,岂不还要让她再补习一年。
我说,“不如让我为你补课。”
苏一堇摇摇头。
因为补习,苏一堇瘦了一圈,下巴尖尖。我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考不上没关系,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养活你。”
这大概是我对苏一堇说的最动听的情话。
我家就是这样,父亲在外赚钱,母亲洗衣煮饭。母亲四十多了,还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她甚至在父亲的要求下,烫了镇上最流行的卷发,出门的时候,挎着红色小牛皮包,模仿城里人。相比之下,父亲就显老多了,脸膛黑得离谱,简直与非洲的马里人有一拼。
“史小范,你说的话多久会忘记?”苏一堇问我。
我说,“对你说的话永远都不会忘记。”
人在年轻时总会说些“永远”、“一生一世”之类的话,到老了才会发现,这些话并不比一个喷嚏停留得更久。
一日,钟一锤出门采购,让我帮忙看店。苏一堇头疼,不想去补习,我便建议她逃课。五金店的里间有张单人钢丝床,我让苏一堇躺钢丝床上,我在外间守望。
苏一堇躺了会,觉得不舒服,走出来。
我说,“快进去躲着,被你爸爸看到了以后就来不了了。”
“没事。”苏一堇懒洋洋地说。但她还是听话地走进里间,继续躺着。
我说,“苏一堇,要不向你爸爸挑明咱俩的关系。”
苏一堇咯咯一阵笑,说,“史小范,你疯了。”
我说,“我是认真的,挑明关系后,你就是我的人,他不能管。”
苏一堇说,“那你试试看,不被我爸爸打出门才怪。”
我问,“你怕不怕?”
苏一堇沉默不语。她当然是怕的。
这时,苏大丁黑旋风似地闯了进来,径自走进里间。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只能呆呆地看着苏一堇被他揪在手里。走到门口时,苏一堇因为疼痛,“啊”地叫了声。
苏大丁力大无穷,抓着女儿的胳膊好比抓着铁锤,用了死劲。愤怒让他失去判断力,他不断在用劲。苏一堇跟着他走到大街上时,终于哭出声来。
“啊……”哭声似裂帛,撕裂得凄惨。
我再也忍不住,跳出去,对着苏大丁的臀部狠踹一脚。
苏大丁吃了痛,放开苏一堇,抡起拳头冲向我,速度之快,令我来不及闪避,鼻梁中招,一时昏头转向,站立不稳。
“你想怎样?”苏大丁不解气,又在我胸口狠命捶了下。我像一截竹竿,啪地断裂,倒地。
苏一堇在边上傻傻地看着我。
我呻吟道,“没事。”
苏大丁指着我的鼻子,说,“把你父亲叫来。”
我问,“为什么?”
苏大丁向后退一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踢向我,“苏一堇没考上大学还不是怨你,年纪轻轻谈恋爱,做梦。”
我的肋骨大概被踢断了,只好喘着粗气,不吭声。
苏一堇看不下去,哭着跑远了。
这时周围看客渐多,都是一个镇上的,大家知根知底,有好事者对苏大丁说,“老苏,别急,我去帮你叫老史过来。”
我的鼻孔不断地流血,大家只是看着,既没人拉我起身也没人给我递手帕。大概都觉得我勾引人家闺女,该打。
我只好翻过身,狗啃屎那样,不再看他们的脸,但是我能听到他们在议论。
原来,苏一堇没去补习,彭老师居然派老婆来向苏大丁告状。苏大丁大怒,追查苏一堇去向时,狗仔小徒弟赶紧告密,“钟一锤五金店”。
苏大丁怒火中烧,扑了过来。
这次事件唯一的好处是将我与苏一堇之间最后一层纸捅破了。整个镇子都知道,史家的小子与苏家的姑娘在谈恋爱。但是,苏大丁与父亲谈崩了。
苏大丁要求赔偿青春损失费两千元。父亲坚决不同意。
父亲提议,“苏一堇嫁史小范的时候,我家出彩礼。”
“呸。”苏大丁指着父亲骂,“老不要脸,小不要脸。”
父亲也不好惹,跳起来骂,“你家女儿考不上大学,怨我家史小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4.
钟一锤听说我在和苏一堇谈恋爱,不由纳闷,“史小范,你是搞地下工作的吧,我怎么半点没看出来?”
我哪有闲情与他胡扯,直接揭穿他,“你是故意没看出来。”
钟一锤朝我直翻白眼。
苏大丁出脚太狠,惊动了我的五脏六腑,接下来我像只霜打的茄子,蔫了。这种事在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个人表面看着好好的,其实内里已经支离破碎。母亲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硬撑着说没事。其实元气大伤,一时难以恢复。
父亲与苏大丁闹翻后,给我扔了句话,“别去勾引苏家姑娘,苏大丁不是东西,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父亲的唠叨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是,我见不到苏一堇了。苏大丁每日亲自护送苏一堇进出,连只苍蝇也不能在边上停留。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是如此爱苏一堇,见不到她也便要了我的命,身上的疼痛与之相比也微不足道。
我只好豁出去,天天坐在钟一锤五金店门口,向苏大丁的五金店张望。
只是,酷暑难耐,体内的液体蒸腾到体外,变成矿物质,吸附在皮肤表面,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越长,就越让人受不了。我要求钟一锤将电风扇调成摇摆式,以便隔一阵便有道风从我身边经过。但钟一锤不情愿,他说他在干活,需要电风扇对着猛吹。
我说,“钟一锤,我要死啦,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不能。”
“我真要死了。”
“那你说,你有多爱苏一堇?”
“爱到骨头缝里。”
“呸,真爱还坐这浪费时间。”
钟一锤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不能坐在这傻等,我得主动出击。
苏一堇的作息被苏大丁规定死了,早上五点起床,背英语,七点出门,由苏大丁护送去彭老师家,中午在彭老师家用餐,下午四点苏大丁接回家。然后,苏大丁将苏一堇关在闺房里做习题,他自己回五金店。
细算下来,缺口只有黄昏。
当我将计划向钟一锤一说,钟一锤惊呆了,“我舅妈是铁壁铜墙。”
我说,“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小镇上大多是独栋小楼,式样差不多,用篱笆围个院子,考究的人家则砌上砖墙。这些小楼出现在八十年代早中期,那时人们手上突然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住房条件。不过这也造成一个问题,有些人家其实手头并不宽裕,节衣缩食也要赶时髦,因此只好粗制滥造,还没几年,石灰墙被雨水稍稍浸泡,便呈灰鸽色,煞是惨淡。
苏一堇家便淹没这样的楼群里。不过她家属于考究人家,围墙是砖墙。
钟一锤敲门,与舅妈顾六梅站在门口说话。我则赶紧爬围墙。我事先在围墙下放了张小矮凳,踩着矮凳爬围墙,问题不大。
没费劲我就进了苏一堇闺房,苏一堇正在发闷,见到我,一阵惊讶,我示意她别做声。
我傻笑着,觉得真幸福。我说,“我想你。”
她的脸微微一红。
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顾六梅就闯进来了。
顾六梅微胖,一脸横肉,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大多有一脸横肉,骂丈夫骂孩子,毫不留情。
顾六梅操起桌上的书向我劈头盖脑地砸,“滚,细畜生。”
我抱头鼠窜,赶紧逃。当我连滚带爬下了楼梯,逃到门口时,却是不见钟一锤,我便大喊,“钟一锤。”这时他突然从我身后窜出,拉着我,“快走。”
在暮色里,我和钟一锤一路狂奔,离开那片宅子很远了,我们才停下来。但是,停下来后我就开始纳闷了,我问钟一锤,“你慌什么?”
他说,“我从小就怕舅妈,母老虎一只。”
我觉得他的解释太牵强了,皇帝佬儿他都敢当面忽悠,这种时候怎么腿就软了。
我说,“你是不是出卖我了,怎么刚进去顾六梅就出现?”
钟一锤表示很愤怒,“史小范,我可是冒着被舅舅舅妈双筒连环炮攻击的风险来帮你的,你别不知好歹。”
我也懵了。
不过,钟一锤死不承认,那就算了,我总不能向顾六梅询问实情。
很快,爬苏家围墙一事在小镇传开了,大家纷纷向父亲表示同情,“史小范中邪了。”父亲气不过,回家黑着脸准备揍我一顿,被母亲拦下。
母亲说,“儿子在外受气,你还好意思打他。”
父亲抱着头,一脸痛苦,说,“史小范,就算我求你了,别去找苏家姑娘。”
我耷拉着脑袋,不语。我的心在流血,他们却看不到。
苏大丁气急败坏,带着小徒弟们直奔我家。他要父亲将我交出来,“老苏,你儿子耍流氓,我要凑他。”
父亲说,“亏你想得出来,上次打我儿子,我还没过问呢,你拎拎清。”
本来是孩子之间的事,最后闹成大人们的事,这种情况在平镇隔一阵便会出现,大家见怪不怪,这会也就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不过,苏大丁发现与父亲继续吵下去并不能捞到半点好处。而且,围观群众也不是人人都在帮他,也有人在埋怨他太不讲理,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苏大丁显然很在乎大家的看法,吵着吵着,也就偃旗息鼓,带着徒弟们回家了。
他们走后,父亲自然要将我拉出来教训一顿。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真是后悔活在这个该死的世上,没半点做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