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苏大丁葬礼后一个月,苏一堇与钟一锤一起回了市区。虽然苏一堇默不作声,但钟一锤知道他们的关系已回到从前,他们还是夫妻,不管从哪方面说都应该生活在一起。苏一堇收拾好行李,与顾六梅告别。顾六梅已从悲伤中走出来了,苏一堇与她告别,她也无太多的留恋。事实上,她除了抱怨苏大丁心狠,扔下她一个人不管,并无别的抱怨。她甚至动了再找个男人的念头。
钟一锤与她招呼,“舅妈,我们走了。”
顾六梅应了声,“好的。”
对钟一锤来说,苏一堇愿意跟他回去,是他这一个月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结果。他每晚从市区赶回平镇陪伴苏一堇,虽然苏一堇并不理他,但他一点不恼,他耐心等待苏一堇回心转意。另外,他知道我已在桐市找到工作,暂时不会出现在花市,因此有了足够的耐心。这种状态真是奇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做。一种古老的惯性在推动着他,他好像也服从于这种古老的惯性。在他第十次向苏一堇提出跟他回去时,苏一堇同意了。
苏一堇虽是跟钟一锤回去了,但心里的疙瘩毕竟消不掉。也可以这么说,她只是假装与钟一锤生活在一起,以便将生活涂抹成原来的样子。事实上,苏大丁的死改变了她对生活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怨恨自己,她认为父亲本不该死,因为她的错误,父亲选择了死。天人永隔之痛是没办法消解的,苏一堇只能自责所做的一切,包括与我一起远走,与钟一锤的婚姻,甚至从高考临阵脱逃。在良心不安的折磨下,她忘了有些事是自愿的,她也无法分辨后悔其实毫无意义,她根本用不着后悔。生活走到这一步,对一个女人来说,算是步步皆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夜里她常常在梦中哭醒,她闭着眼睛,任凭眼泪洇湿枕头,她尽量不弄出声响,尽量让自己的悲伤不漫过钟一锤的堤坝,她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跌爬滚打。但她的痛苦怎能躲过钟一锤的眼睛,只是钟一锤目前的处境更难,他已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及苏一堇的心情。他本想好好安慰苏一堇,但他比苏一堇更需要安慰。
费明飞终于找到机会向钟一锤下手了。这一次,钟一锤没能逃脱。
苏大丁葬礼期间,余文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余青青与后妈在与医生商议之后,决定带余文天去北京治疗。她们一走,公司事务就落到费明飞手里。当然,费明飞能够重回余家,也是费了一番苦心,他跪在余文天面前苦苦哀求,发誓今后好好做人,再也不辜负余青青。费明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了让悲伤更为真切,他回忆起童年的种种苦闷和不安,最后悲伤像洪水决堤,且不说病中的余文天受不了,就连健康状态下的余青青与后妈也受不了,大家被费明飞的诚意打动,决定原谅他,让他回到余家。这个结果虽在余文天设想之外,但此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让费明飞进家门,并无更好的办法。
对钟一锤来说,他本来有机会将费明飞挡在余家门外。尽管余青青与费明飞和好,但对他也不乏热情。另外他手中还是余文天这个筹码,余文天对余青青与费明飞重归于好非常不满。余青青将费明飞带到父亲面前道歉,余文天对费明飞不理不睬。余文天不松口,费明飞就进不了余家。费明飞只得百般讨好余青青,在与父亲的拉锯战中,余青青越来越偏向费明飞,两人热恋时种种的好被翻了出来,鸳梦重温让人内心柔软,她回到费明飞身边的意愿也就越强烈。后妈心知肚明,保持中立。余文天梗着,但能梗多久。钟一锤担心余文天的健康状况维持不到他策反成功的那一天。但钟一锤忘了,费明飞毕竟是余青青的丈夫,只要余青青肯原谅他,别人的意见怎么说都只是意见。
苏一堇出走之后,钟一锤只得从余家撤退,日日回到平镇,安抚苏大丁。他知道苏一堇的出走对心高气傲的苏大地是个致命的打击。苏大丁变得消沉,虽然他尚能正常生活,但内心已千疮百孔。钟一锤觉得苏大丁的死是他对尊严的最后一次挽回。确实,他做到了,他死后,苏一堇回来了,跪在灵前痛哭,向父亲忏悔她的不孝。没人会怀疑苏一堇的诚意,善良的平镇人对每一个回头的浪子都是包容的。再说,苏一堇只是一时糊涂。
在钟一锤与余家失去联系的这些天里,费明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把整颗心都摘出来献给余青青。至于余青青,钟一锤不来,她也懒得去联系他了,她毕竟对他有妻子这个事实心有顾忌,费明飞再怎么胡闹,也是她丈夫,再说已痛改前非,一来二去,余青青也就彻底回到费明飞身边。因此她与后妈陪余文天去北京看病,公司事务也就交由费明飞打理。
费明飞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垮钟一锤。有些人之所以热衷于复仇,因为这会使他们的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以此达到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费明飞享受这种状态,他要钟一锤从花市生意场消失,彻底地消失。
其实搞垮钟一锤很简单,费明飞无需费太大的劲。钟一锤的装潢公司在花市只算小规模,一个不赚钱的大工程就能将其拖死。费明飞毫不犹豫动用了这个武器,他假装与钟一锤和好,让他重回那个停顿的工程。钟一锤不知是计,带上全部身家,满心欢喜扑过去。费明飞看准时机,毁约了。等钟一锤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完了。他与费明飞并未签订合同,费明飞毁约,他毫无办法。很快,他的公司出现财务危机,讨债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拉走了所有装潢材料,还连带将办公桌以及沙发搬走了。眼疾手快的房东则搬走了大冰箱。
一切来得非常快,钟一锤甚至没来得及去费明飞办公室闹一场,或是去痛哭流涕,求他手下留情。总之,钟一锤什么也没有做,他对溃败的态度显得很坦然,这让费明飞愈加愤怒,为了让钟一锤死得彻底,他甚至花钱让皮包公司出面又榨钟一锤一笔。其实费明飞无需大费周折,钟一锤已经死得彻彻底底,只能关门大吉。
钟一锤给工人发了遣散费,算是好聚好散。颜莎莎是最后一位离开公司的,作为会计,她有义务帮钟一锤理清账目。其实她更想看钟一锤落魄的样子。再说她也不忙着离开,她已给自己找好后路,她将会去一家礼品公司上班。
颜莎莎临走时说,“钟总,费明飞够狠,你可不能放过他。”
钟一锤无奈地笑笑。因为颜莎莎比他更清楚,现在他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还债,钟一锤不得不卖掉自己最后的财产,初来市区时买的两套房子。苏一堇答应钟一锤回市区时,住的房子已经是别人的,只不过他们暂时还住着。苏一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钟一锤不敢告诉她实情,他在等合适的时机。
公司不在了,朋友也散了,钟一锤白天无地方可去,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当他发现自己奋斗这些年最后却一无所有时,乐了。“有”与“无”其实是一样的。他想起当初在苏大丁五金店做学徒时的光景,如果一直在那里干下去,他或许也能生活得很好。但他并不后悔这样折腾,他只觉得生活是个****,总被人操不够。
苏大丁死后,他的五金店被顾六梅卖给了一位徒弟。这位徒弟来到平镇多年,跟着苏大丁干活,去年才出去独立开店,但他毕竟谨慎,经常来看望苏大丁,希望师傅能介绍点生意。苏大丁对这位徒弟一向很好,知道他出去单干是因为老婆生了孩子,今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言辞间,苏大丁甚至给他托胆,放心,有师傅罩着你。苏大丁死后,这位徒弟跑来看望顾六梅,流露出接手五金店的意思。顾六梅与苏一堇说了,苏一堇便说,“卖就卖了吧。”按理说这事也该跟钟一锤商量,但顾六梅怕节外生枝,急急把五金店卖了。苏小妹知道后,跑来责问,“我哥哥尸骨未寒,你就把他的店给卖了。”顾六梅辩解道,“卖都卖了,还说什么。”
顾六梅攥着卖五金店的钱,谁也不给。苏一堇也懒得去问。钟一锤从苏小妹那里得知后,觉得这笔资金或许能挽回目前的颓势。不过当他试探性地向苏一堇提起时,苏一堇毫不犹豫拒绝了。
没多久,钟一锤破产的事传遍了平镇的每个角落。苏小妹知道儿子破产后,呆住了。不过她虽然不相信,但也不害怕相信此事的真实性。她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她心想,大不了让儿子在平镇打工,凭他的本事,过不了多久便能东山再起。
钟一锤知道自己破产的事在平镇已不是秘密,终于有勇气向苏一堇坦白。
苏一堇本来对他心存内疚,但此时都烟散云散了。她责问钟一锤,“你准备瞒我多久?”
“我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平镇重新开始。”
苏一堇不语。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此时她只好哀怨自己命不好。苏大丁死后,苏一堇迅速变为一位宿命论者。任何事情都被她附会到命运面。
其实钟一锤将房子卖了也偿还不清债务。他不得不央求生意场上的朋友们卖他个面子,宽限他一些日子,他会想办法还钱。
钟一锤与苏一堇回到平镇后,住在苏小妹家。本来苏一堇想住回去,但顾六梅不太乐意钟一锤住过来。落魄的钟一锤让她心生鄙视。再说她也害怕钟一锤打她手中那笔钱的主意,虽说金额并非巨大,但这是她后半辈子的养老钱。她拒绝苏一堇时心里实在矛盾,毕竟是女儿,她不能看着她受苦,但她更害怕自己受苦,再说她还心存侥幸,觉得凭着钟一锤的本事,东山再起不是什么难事。她这么想当然是在安慰自己,除此之外,她也不敢有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