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苏一堇在苏小妹那里住了一个月还是搬回去与母亲住了。苏一堇本想再坚持一段时间,但她实在受不了。钟一锤大多时间躺在床上,死去一般睡着,苏小妹则整日唉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苏小妹了,她迅速衰老,像晒干的茄子。她坐在家里,除了唠叨什么也不干。苏一堇下班回来后烧菜煮饭,唤母子二人吃饭。苏小妹通常不吃,但她会在钟一锤吃饭时坐在饭桌前唠叨,钟一锤冲她几句,她就停下来,但很快会继续,像上了发条的钟那样停不下来。钟一锤受不了,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苏一堇放下碗,离开饭桌,躲到房里哭泣。母子大战又开始了。
钟一锤大叫,“妈妈,你这样有意思吗?”
苏小妹反击,“钟一锤,我养你几十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有什么意思。”
钟一锤大叫,“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你这个窝囊废,你就死在女人手里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你知道那个颜莎莎怎么说你?”
“那女人就是个****,随她怎么说,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是个****。”
“你要是不得罪费明飞,哪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你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你好好开你的公司,要赚什么大钱,现在翻阴沟里了吧。”
“我翻阴沟里是我的事,你别管,当初你给我的钱我都还你了,我现在谁也不欠,只有他们欠我的。你知道嘛,只有他们欠我的。”
其实,钟一锤不想与苏小妹争吵,苏小妹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拿不到苏大丁五金店变卖后的款子,只能寄希望母亲能拉他一把。但他搞砸了,他居然与苏小妹争吵不休,他应该抱着苏小妹的腿痛哭流涕,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但钟一锤完全被失败打晕了。他不但失去了勇气,也失去了耐心。失败太可怕了,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钟一锤不知道那些重新爬起来的人是如何做到的,他觉得,那些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钟一锤也想过与余青青联系,但费明飞截断了这条路。费明飞在整垮他之后,兴冲冲飞去北京见余青青。他说,“钟一锤破产了。”
余青青问,“怎么会?”
费明飞说,“我觉得这种人迟早会破产。”
余青青无暇他顾。钟一锤破不破产跟她并没有关系,此时她最担心的是父亲。余文天已气若游丝,他在清醒时要求回家。又挨了几天后,余文天带着氧气瓶上了火车,余青青痛哭不已,她知道再也陪不了父亲几天了。余文天最终在花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停止了呼吸。他死后,余青青在田镇为余文天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送葬的小车足有两百辆之多,挤满了田镇的主干道,所有的田镇人都啧啧称奇,一直感慨,死后能这么风光,不算白活。
钟一锤得知余文天死后,也就完全失去了希望。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赚钱的好机会,再想爬起来,很难。但他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他把它封存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开。
苏一堇回到顾六梅身边之后,顾六梅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没什么打算。
顾六梅叹一声,“其实怎么过都一样。”
苏一堇有点疑惑,“妈妈,你觉得怎么过都一样?”
顾六梅摇摇头,“其实不一样,你要是跟了史小范,说不定会好一点。”
苏一堇凄惨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在桐市的美好生活通过史美美的传播已让平镇大多数人知悉,因为我和钟一锤的关系,他们总喜欢把我们两人作比较,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史小范过得比钟一锤好。另外,他们还传说,史小范快要结婚了。
其实我并没有快要结婚,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从何而来,连史美美也觉得好奇,她问我,“快要结婚的人是我,怎么变成你了?”
总之,平镇人都知道了,连颜莎莎也发来问候短信,祝我生个儿子没屁眼。我看着这条短信心生纳闷,这得有多大的恨才这么给人发短信啊。我想了想,删了,咔嚓一下就没了。但那几个字是不会消失的,我知道颜莎莎真的会这么祝福我。好吧,我祝她幸福,真正的幸福。虽然她不一定能够得到。
我一直没和苏一堇联系,从史美美的描述中我得知她依旧在邮局上班,很瘦,瘦成一根麻杆了。
史美美感慨,“她这样瘦,看起来老了,没以前那么漂亮了。”
我问,“钟一锤呢?”
“这个人彻底毁了。严重酗酒,经常横七竖八躺在街边,肚脐眼也露出来了,有人走过去踢他两脚,也没有反应。”
“不致于吧。”
“真的,有一次我也走过去踢他,没有反应,睡得死死的,还流口水。”
“就没人管他?”
“谁管他?苏一堇跟他分居,住在娘家,苏小妹成天抱怨,他有了钱就喝酒。平镇谁不知道,钟一锤算是完蛋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史美美所说。但我也没有勇气回平镇看个究竟,我不敢面对苏一堇和钟一锤,我只能在不远处想象他们的生活。但我觉得,不会是这样的。史美美夸大其词了。
后来我才知道,钟一锤日日醉倒在街头确有其事,但他是为了躲债,他要那些讨债的人对他失去希望,不再追讨。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钟一锤,他以自己的方式粗劣地活着。
方便面离开永盛集团后,我也离开了。桐市像花市一样让我压抑,我需要去别的地方。但我知道,无论去哪里,如果心里的结没有打开,还是会压抑。我突然明白,唯一对我有用的是时间,时间会带走一切。
在找新工作之前,我去了趟北方。我对苏一堇说过很想去北方钓鱼,但一直没能成行。我突然有强烈的意愿要把这个想法付之于行动,这像是一场赌气,任何一个心智成熟的人都不会这样干。但我就这样干了。
我给苏一堇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终于到了北方,在大河上垂钓。
苏一堇先是不响,后来哭了,她问我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我说,“我还跟以前一样。”
因为我的这句话,钟一锤死后,苏一堇第一个给我打了电话。
她说,“钟一锤死了,你快回来。”
在确定钟一锤已死之后,我将手机扔进黑色水面的大河里。
我有些心慌钟一锤的死与我有关,虽然我曾经那么希望他死,但他真的死了,我又痛苦不已。我扔了手机,坐在船头嚎啕大哭。对我来说,这个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钟一锤这样一位兄弟了。
钟一锤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他在横穿马路时在斑马线上被一辆水泥罐车撞飞,飞出去很远,像折翼的蝴蝶。那天他并没喝酒,因为讨债的人不再来找他了,他想好了开始新的生活,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