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苏大丁停尸已经五天,为了不致让葬礼现场陷入冷清,亲戚邻居大都坚守在这里。当然,为了得到苏大丁之死的最新消息,留在现场则是最好的办法。但这导致了一个问题,钟一锤不时委派一位亲戚前去菜场买菜,不管买回多少,厨师总是抱怨不够。午饭从上午十点开饭,到下午两点,还有一些人在等待,还没吃上饭。等所有人终于吃上午饭,晚饭又该开始了。
我和苏一堇从机场坐车到花市,再从花市坐车到平镇。一路上我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跟她提这事,直到我们各自回家,我也只是在重复,“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她再迟钝,也已感觉到有事发生,但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苏大丁死了。她木然地看着我,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应声。
苏一堇出现在葬礼上时,整个平镇也微微颤抖了。按照习俗,她披麻戴孝,跪在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面前,哭泣,让大家感受她的丧父之痛。钟一锤与她跪在一起,不过他时不时站起身,处理葬礼上的事务。
一个小时后,苏一堇哭昏过去,众人忙掐她的人中,掐得红肿。苏一堇醒来后,继续哭,她除了哭,并没有其他作为。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钟一锤与她搭话,她不理。顾六梅与她说话,她只是哭。苏家唯有苏小妹冷眼旁观,未与苏一堇搭话。她帮忙招呼亲戚邻居。人家问她苏一堇。她只说坐飞机回来的。她特意将飞机描述了一番,飞机跟公共汽车一般,座位挨着座位,旅客坐进去,就被安全带卡着,直到下飞机时才被放出来。苏小妹的说法当然是无稽之谈,她从未坐过飞机。有点见识的人则将话题引向飞机餐饮,空姐推着餐车走过来,你要什么,她就给你什么。电视上就这么演的。
苏大丁停放一周后才出殡,这已经是停放的极限。天气炎热,苏大丁在冰柜里已支撑不住,开始肿胀,冰柜四周莫名其妙渗出水来,众人大骇,怕苏大丁真的化成一滩水,永远留在平镇。众人的担忧不无道理,苏大丁的腹部在尸检时被剖开,然后草草缝上。他被送回时,身体已有些变形。钟一锤请了一位老者为苏大丁理发刮须,套上新衣。老者忙完,顾六梅在苏大丁枕下塞了些钱。苏小妹见状,塞上双倍的钱。顾六梅看看苏小妹,没有说话。苏小妹看看顾六梅,也没有说话。两个女人守着苏大丁寸步不离,只在必要时才交谈几句。除此之外,她们在亲友的注目下赛着哀哭。苏小妹尚能撑到最后,哀哭一周。顾六梅却是傻了,她的眼泪已流尽,脸上也失去了表情,她像一截木头坐在灵堂的草铺上。
苏一堇回来后,除了哀哭,还需守在灵前,听从道士的指令,磕头或是上香。丧礼不是按照死亡之寂静设计的,而是按照人间之热闹设计的。苏一堇在听从道士指令时,悲痛被机械动作挤到了一边,但她一旦停止动作,又滑向哭泣的状态,几天功夫,她已瘦了一圈,大家见了都啧啧惋惜。
苏大丁出殡那日,苏小妹与顾六梅也想跟着去火葬场,但被好心邻居拦了下来。她们只得躺在地上呼天抢地。
邻居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很多家属在目睹亲人被推进火炉时,昏死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意志消沉。以此类推,苏小妹与顾六梅也会受不了苏大丁被推进火炉时的割舍。
在苏小妹与顾六梅倒地嚎哭之际,苏大丁的棺材被抬出家门,巨大的爆竹冲上天空,炸开,发出巨响,胆小的人低着头,微微颤栗,胆大的人则快速跟着送葬队伍前行。
乐队适时地吹起喇叭打起鼓,以便弄出巨大的声响掩盖悲痛。每个平镇人的葬礼上,乐队缺一不可。有些人家甚至请来哭丧婆,哭丧婆有很好的代入感,给她二十至一百元不等的哭丧费,她便婉转悠扬地以那人的身份痛哭对死者的哀思。那些生前未曾说过的贴心暖语,在人死后,通过哭丧婆哭出来了。
苏一堇低着头跟着八人扛棺队伍飞快前行。灵车停在一公里之外,虽然灵车可以直接开到苏家门口,但这样不体面,扛棺队伍的豪华仪仗需要一定距离才能实现。苏一堇坐上灵车时,悲痛已让她对外部世界的喧闹感到麻木。她低头不语,钟一锤与她紧挨着坐在一起,这个时候他们是夫妻,是需要携手送走苏大丁的使者。钟一锤自始至终保持着清醒。即使在火葬场,他也调度有序。最后,当他捧着装有苏大丁骨灰的骨灰盒走出火葬场时,他晃了晃,苏一堇走在他身边,明显感觉到他的虚弱,但苏一堇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跟他说话。钟一锤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他知道与苏一堇的缘分已尽,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真正结束。苏大丁死了,至少在目前,他们需要生活在一起。他看看苏一堇,苏一堇低着头,看着脚尖。他轻轻唤了声,“堇妹妹。”苏一堇嗯了声,转头看看他。他说,“回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要太难过了。”苏一堇又嗯了声。
我在母亲的阻拦下,未能到达葬礼现场。母亲如此固执,她认为苏大丁是怨鬼,魂魄不散,若是我去现场,被他附身也说不定。我当然不认同母亲的看法,母亲便将史美美叫回家。史美美从药店请了假,回来与我坐在一起,陪我说话。
史美美的变化让我惊讶,但我已从母亲嘴里得知,我离开之后,史美美带着男友每日回家,母女关系融洽,她甚至拿出私房钱给母亲买了根金手链。按照史美美的说法,她买金手链是为了安慰母亲,事实也是如此,这根金手链让母亲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母亲带着这根金手链走在大街上时,整个人变得自信极了。我虽然一向不认同史美美,但此时不由对她的做法心存感激。史美美也不忘提及金手链将来的归属,母亲故去之后,金手链应该归她所有。我表示同意,这没什么不好。
史美美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尖酸刻薄。我此次回来,用灰溜溜来形容并不为过,但史美美既没嘲讽我,也没打击我,她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向我伸出手的天使,很诚挚地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说暂时没什么打算。她就建议我去永盛集团试试。她在报纸上看到那里正在招工,而我好歹也读了几年机械,去应聘画图纸应该不成问题。
接下来我们开始谈论永盛集团。它在离花市一小时车程的桐市,桐市与花市一样,也是个县级市,但与花市不属于同一个地级市。据传,桐市在它所属的地级市中经济最为发达,但花市人谈起桐市时,有些不屑,这源于一种古老的骄傲。花市人大都为土著,起码土生土长了三代人,而桐市人大都是移民,他们的父辈从长江之北挑着担子来到桐市,白手起家。在花市人眼里,桐市人的简朴传统被视为精明小气,但我并不介意,我当即向史美美表示愿意去。
我们相谈甚欢,连母亲做好晚饭叫我们,我们还在谈论永盛集团的发展前景。其实,我们对永盛集团一无所知,史美美不过是在贩卖从报纸上得来的信息,我又不便拂了她的好意,因此话题像藕丝那样连绵不断。
不过我虽与史美美在谈论永盛集团,心里却在想念苏一堇。按照设想,接下来我会离开平镇去桐市,与苏一堇的联系或许会中断。关于这一切,苏一堇并不知道。同样,我对她的现状也不清楚。我带着她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但还是回来了,这是件多么无奈的事,与山穷水尽不得不回来完全是两回事。虽然我心有不甘,但只能如此。另外,苏大丁的死按照医学结论是自杀,但在苏家人心里,凶手的一半是苏一堇,另一半则是我。母亲与史美美隐晦地提醒我这点,我只能默然表示接受。
苏大丁出殡后,我悄悄去苏家门口瞄了瞄。有几位帮忙的邻居正在院子里收拾。蓝色油布搭的棚子被拆下,即将运走。凳子桌子堆在一边,这些都是向邻居借来的。帮忙的邻居考虑到顾六梅不会有心思一一归还,便通知大家前来认领。
他们看到我,问什么事?
我竟然退缩了,说没什么事。
我虽说没什么事,但并没马上走。我帮他们搭手将蓝色油布装在三轮车上。做完这些我还想与他们一起拎水冲地,但苏一堇突然从屋里出来。她看到我时愣了愣,毫无表情地回屋了。我凝住两秒,忽然觉出自己的冒失,不由有些慌神,赶紧转身走了。但来不及了,一些知道内情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去知会苏小妹。因此我走到半路,苏小妹追上来,“史小范,你等等。”
我站定。
苏小妹脸色很不好,悲痛收走了她脸上的光泽。她只说一句,“史小范,以后不要来找苏一堇,这样对大家都好。”
苏小妹说完就走了。她显然不想跟我说第二句话。
我看着她的背影,很气馁地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