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西宁的夏日虽然凉爽,但干燥将苏一堇绊倒了,第二天她的眼睛干涩疼痛。我们不得不中止去青海湖的计划,但她除了眼睛不适并无其他反应,她在床上躺了会,觉得无聊,开始催我出发。
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关于故宫的纪录片。我并未回应她的催促。
她第三次催促时,我只好回应,“等你感觉舒服些再说。”
她有些不高兴,“我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但我坚持在旅馆里待着,她很无奈,歪头躺着,一言不发。可能是我太过谨慎了,但在高原除了谨慎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来,还是服务员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她进来收拾房间时见苏一堇躺着,问是不是高原反应。苏一堇说眼睛痛,别的倒没什么。
服务员一下就明白了,“你们从南方来的吧,这不是高原反应,是空气干燥引起的不适,用下眼药水就好了。附近有药店,到那一说就知道了。”
我想她之前应该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此她一说完我就像火箭一样射向药店。
万事皆有因果,在去药店的路上,我做了个无意识的举动,导致再也去不成青海湖了。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随手开机,就像出门时随手关门。这个举动将我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平镇从天而降,横在路中间。钟一锤的电话来了。
“苏大丁死了,你们快回来。”
苏大丁三天前死去,钟一锤打了三天电话。如果再打不通,他只好将苏大丁送去火葬场火化了事。
我呆住了,说不出话来。苏大丁好好的怎么死了。我定了定神,问,“他怎么死了?”
“你觉得他怎么死了,还不是被气死的。”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如果苏大丁死是由于苏一堇出走,我确实难咎其责,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身强力壮的苏大丁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死。虽然人脆弱如芦苇,但大部分人还是能够在生活的煎熬中漫长地活着。我不甘心,又问,“他到底怎么死了?”
“你把苏一堇带回来,我们之间的事就一笔勾销。至于苏大丁怎么死了,轮不到你来问。”
苏大丁的死在平镇是个谜。那天天刚蒙蒙亮,他起床出门,顾六梅听到动静,迷迷糊糊中问他干什么去。他答非所问,“要是苏一堇回来,告诉她,不要怨我。”
顾六梅嘟哝了句,“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又转身睡去。
苏大丁走后,顾六梅又睡了会才起床,她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等苏大丁回来。但苏大丁一直没出现。顾六梅自己吃了早饭,跑去五金店找苏大丁,徒弟们都在,苏大丁却不在。顾六梅抱怨了几句,去菜场买菜,在菜场遇见颜莎莎姑妈,打了个招呼。
姑妈问,“苏一堇回来了吗?”
顾六梅有些慌张,其实她已隐约听到传言,她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但她也不肯大方承认这件事。她含糊其辞了一番,其实什么都没说。
姑妈表示什么都知道,神情倨傲地补充一句,“史小范那小子真够坏。”
顾六梅不再作答,赶紧走了。
中午,顾六梅又去五金店找苏大丁,还是没见着人。按照她的脾性,简直想骂人了。但苏大丁不出现,她只好忍着。
苏大丁直到黄昏时才被人发现,他躺在灌木丛中,离马路有段距离,虽然路上车来车往,但若不对灌木丛凝神望,也发现不了苏大丁。那时,刚巧有个路人尿急,匆匆奔向灌木丛解手,看到有人躺在那,以为是醉汉,走过去踢了踢,发现动也不动。那人大骇,连忙奔出去叫人。
苏大丁面部安详,仿佛只是睡去。
平镇已经平静了很多年,生老病死正常有序。前年有位叫花子路过平镇,走路颤巍巍快要死的样子,也是被好心人送去医院才死。像苏大丁这样横死野外,已经好多年没发生过了。更何况,苏大丁是土生土长的平镇人,他的死激起所有平镇人的同情,一时间,大家对这件事的热情超过一切。派出所不敢掉以轻心,在顾六梅的哭声中将苏大丁的尸首运走,送去花市公安局尸检。在结论没有出来之前,各种猜测像雪花飘,有人认为是自杀,有人认为是他杀。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大家认为苏大丁的死与苏一堇有关。虽然知道苏一堇出走的人不多,但毕竟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在苏大丁死后被无限放大,成为众人议论大热门。
在平镇唯有苏家人闭口不谈苏一堇,钟一锤更是沉静如水,苏大丁死后他披麻戴孝料理丧事,跪拜磕头,有礼有节。不过苏一堇一日不出现,流言也就一日不消失。
苏小妹被流言包围了半辈子,她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她提醒钟一锤要稳住,要保守秘密。但钟一锤一言不发,并不理会。苏小妹自觉无趣,她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他是爱苏一堇的,现在这个局面不是他想要的,但这个局面再不想要,还是来了。
顾六梅早已哭得六神无主,此时唯有依赖钟一锤。不过她并不与苏小妹搭话,那次棋牌馆吵架之后,她与苏小妹就心照不宣避免出现在同一场合,即使在苏大丁丧礼现场,她们也并不交谈,甚至谨慎地避开眼神交流。但顾六梅毕竟处于弱势,一场又一场的哭泣让她整个人虚脱不说,从前包裹着她的强悍也不见了,她先开口,可怜巴巴问苏小妹,“苏一堇什么时候回来。”
苏小妹表情冷酷,“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苏小妹的冷酷憋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与我父亲本来已商量好结婚,但我的离开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该死的现状懊丧不已。
苏大丁的死对苏小妹的打击甚大。当她听闻死讯时,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这世上,她本没有亲人,但上帝安排苏大丁做她的哥哥,虽然从小到大对她没个好声气,可有个强悍哥哥罩着到底不同。苏小妹能在平镇肆无忌惮生活,苏大丁的强势不得不说是她的一个支撑。苏小妹心里除了诅咒老天对苏大丁不公,还诅咒我。她觉得这个时候该死的是史小范。她甚至毫不讳言向我父亲表示,史小范才该死,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我父亲懵了,史小范毕竟是他儿子,随便被人咒骂,他可不答应。为此他与苏小妹争吵了一番,到底是钟一锤的错还是史小范的错?不过两人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儿子错了,都将过错推向对方,因此这样的争吵无法和解,最后两人累了,各自煮了碗面条,吃过,背对背睡了。
与苏小妹争吵让父亲有些心灰,他悄悄回家看望母亲,向她道歉。父亲长叹不已,只说自己糊涂。母亲木然地看着他,既不说你回来吧,也不说你走吧。她不愿帮父亲作决定,她知道父亲此时拿不定主意,他的心还在苏小妹那里,母亲一眼就看穿父亲道歉的本意:父亲以为我的出走与他的荒唐行为有关。
父亲与母亲说了会话,其实只是他在自言自语。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只会让他难受,一旦说出来,让母亲知道的同时也便交给母亲去承受了。但母亲以沉默挡住了父亲的忏悔,母亲甚至不给机会让父亲觉得这些话说完之后生活就会回到从前。父亲走后,母亲大哭了一场。其实她本可以在父亲面前哭,让父亲脆弱不堪的神经根根断裂,但她放弃了这个机会,她看着他远去,直至消失。之后,她才开始哭泣,她在寂寞里幽幽地哭泣,像扑在坟前的幽魂。
苏大丁的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虽然有人猜到苏大丁是自杀,但大家对这个结果还是震惊不已。人们开始追问,苏大丁为何要自杀,他在平镇虽谈不上有头有脸,但好歹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五金店开得不错,狐朋狗友也有那么几个。虽说女儿离家了,但总会回来,何必要自杀。
顾六梅也不明白苏大丁为何自杀,此时她恨透苏大丁,为何要先她而去,让她来承受现在这个结局。如果说苏大丁留下什么遗言,那就是他出门时对顾六梅说的那句话,“要是苏一堇回来,告诉她,不要怨我。”顾六梅将这句话藏在心里,她发誓,即使苏一堇回来,她也不会转述这句话,她只是恨。
我们自然去不成青海湖了,只得坐飞机回家。
我没告诉苏一堇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推说不想去青海湖,想回家。我的口气颇为颓丧,虽然我想表达得更为清楚些,但我做不到。我像在沙漠中迷途的羔羊,渴得要死,累得要死,还不能死。
苏一堇对我的借口大为不满,“已经走到湖边了,为什么不去?”
“你以后就知道了。”我有气无力。我一直在纠结回去后如何给她交代。
对于我的举动,苏一堇充满狐疑,“你是不是得了绝症?”
“我要是得了绝症就好了。可惜我没有。”
苏一堇生气了,“为什么要说这种丧气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真的没有。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到家了你就明白了。”
“史小范,你真是孬种。”
苏一堇近乎要疯了。其实她更多的是无望,我这人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了。其实,她早就不相信我了,她只是没有更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