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来了,第三个来吊唁我的蠢女人。
怎么,夏美,婚礼不能令你高兴,葬礼也不能令你高兴吗?
夏美有着日本女孩特有的长相,小巧玲珑,张嘴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瞳孔的颜色黑而灵动,挺好看的。
当她自我介绍:“请叫我夏美”时,“人妻夏美”这四个字跳进了我的脑海,从始再也挥之不去了。
认识夏美的当天,我告诉男人们说:“今天我认识了一个日本人妻!”
本是热闹的宅男吐槽氛围,竟然一下子沉默了下去。
也许这是男人们第一次听到“人妻”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吐出来,视觉到感官都被刺激得懵了。
等他们缓过来后,开始积极地追问夏美的消息,从他们脸上猥琐的笑意里,我猜到了他们脑海里正在上演的日本爱情动作片。
那时我才明白我脑海的人妻和“人妻”这个词所代替的意思完全不同,我是完全取了字面的意思——“男人的妻子”。
这都是因为夏美,她每时每刻都在写着一行字“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行字代表着一种毁灭性的无奈。
她让我想起了杜拉斯的《劳儿之劫》里面的一句话:作为劳儿,是多么地漫长无期啊!
劳儿的漫长是因为被未婚夫抛弃,而夏美呢,又是为了什么?
我第一次遇见夏美,是学校初级西班牙语开课的那个清晨。
去早了,学校大门的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女人从与我相反的方向朝着大门走来,然后我们相遇在大门前。东方脸孔让我们相互都感到亲切,于是聊了天。
夏美能听懂英语但不会说,她会说一些日语味极浓的西班牙语。我能说英语,只能听和说天气食物范围内的西班牙语。再加上一个快译通,我们竟然聊得还算顺畅。
其实当夏美还只是一个进入我视线里的模糊人影时,我就感觉到了她的不高兴。
那时正是墨西哥的雨季,街边两排高大的蓝花楹树都湿搭搭地有一种蓬勃萌动的春意,而夏美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带肃杀之气,似乎一地的蓝色花瓣是因她而坠落的。
夏美的妆容是无懈可击的“无妆”效果:微红的脸颊,黑长的睫毛尤如天生,自然红润的唇色,柔嫩的脸上没有丁点油光。
绣着淡色小花的绸质衬衣,浅灰色的围巾,小巧的翻毛皮小外套,短得恰到好处的裙子,意大利手工长靴,意大利手工皮包,组合了欧洲明星街拍里自然高贵的格调。
这样的夏美是离不开昂贵化妆品和长年的美容时尚知识积累的。
她努力把自己修饰成一朵高贵的兰花,可是却在脸上挂满了调零之态。她眼睛和嘴巴之间的部分似乎永远没有动过,如同石雕,她的嘴角让人感觉已下垂了有上千年,永远也无法上翘了。
然而夏美学西班牙语是努力的,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她还请了私教,她的笔记是我们班的范本。除了日本人的天敌口语外,她所有成绩都是A加。
但是西班牙语从来不能令夏美高兴,课堂上我们热烈讨论的电影、诗歌一直令夏美分秒难熬。
我们一个女人班,老师特意为我们策划了许多女人话题。
那天,老师让我们描述自己的丈夫或是男朋友。
夏美对丈夫的描述只有一句话:我的丈夫非常aburrido(闷)!
一个闷的丈夫就是夏美不高兴的原因?
情人节第二天,夏美就向我们证实了一个闷蛋丈夫是多么地令人不高兴。
女人班里举行了“秀情人礼物比赛”活动,我们把昨天情人节之夜收到的礼物都带到课堂来,用西语讲述我们收礼物的经过。
夏美的情人节礼物是一个连蛋糕都不是的大硬面包,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她的讲解就两句话:他带了这个面包回家,告诉我这是公司发的。我问他为什么发面包,他说因为今天过节。
我们哄堂大笑。
为了安慰夏美,我们投票把最佳礼物奖给了她,然而手里举着奖品——一个粉红色心形棒棒糖的夏美和那个硬面包一样,又硬又咸,始终是不高兴。
圣周四天假期回来后,当我们手舞足蹈地用有限的西语交流旅行的兴奋时,夏美一言不发,我去问了她,她才说是和丈夫去了瓜拉华托。
我去过那个色彩缤纷的浪漫山城,没有人会不喜欢的。但说起这座城市,夏美却摇头了,她说那些旅馆设施太陈旧了,就结了话题。
我不由脑补了那个场面:不高兴的夏美和丈夫默默无言地走过那些起起伏伏的彩色房子,冷眼看着接吻巷里亲吻留影的情侣。夏美的不高兴抹去了瓜拉华托的彩色,把它变成了黑白的死亡之城。
因为夏美的不高兴和寡言少语,又因为她的一身奢侈品牌所拉开的距离,导致了她在所有女人意识里的难以接近。
一天老师心血来潮组织拼饭活动,但我奇怪的是,夏美却在寥寥的响应者之中。
也许为了配合夏美的奢侈着装,老师挑了一个高档餐厅。夏美点了一份煎牛排,默默吃完,我们聊天说笑时,她就默默地听着,不笑,也不说话。
几天后,老师又心血来潮带我们去喝墨西哥的民间特饮Pulque,那是从龙舌兰叶肉榨出来经过发酵后的汁水,和北京的豆汁一样有一种市井气十足的酸臭味。夏美也来了,拎着她的香奈儿挎包和我们一起挤公车,步行穿过了纷乱吵闹的大市场,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酒馆里角落里喝了一杯Pulque。
在咽下这杯甜酸臭又特别带劲的特饮时,我一直在观察夏美。
她和在高档餐厅里吃那块煎牛排的表情一样,没有嫌弃,没有体验怪味的特殊感觉,仍然保持着那种延续了千年的不高兴。
那她为什么要来?
直到一天夏美成为了我家的客人,我才知道了原因。
那天有我们三个中国女人的聚餐活动,我在路上遇到了夏美。
当她问我今天有什么节目,我说我们要聚餐时,夏美竟然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就不得不邀请了她。
女人的聚会,五百只鸭子在池塘一样地吵,夏美像个精致的木偶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桌边,安静地聆听着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中文。
聚餐结束后,夏美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于是我煮了咖啡,和她聊起了天。夏美喜欢咖啡,闻到咖啡的香味后,话就多了起来。
她说她不想回家,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外面的咖啡馆里呆上一整天,天黑才回家。
于是我又脑补了夏美像陈设品一样坐在咖啡馆里一整天纹丝不动的模样。
我问:“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她用了她写作文的话来回答了我:“因为我的丈夫非常aburrido!”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那描得不落痕迹的黑眼睛里充满了迷茫,许久,才吞吐着说:“那个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随后她的话里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以前是个空姐,专飞东京和旧金山航,我是在飞机上认识他的……,我辞了工作,嫁给了他。”
这么说来,夏美的不高兴是因为婚姻的疲劳已替代了爱情吗?
随后,夏美突然有些激动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中国女人。你们没有等级的区别,可以平等相处。”
我惊讶了:“这是从何说起?”
夏美很认真地说:“是啊,我观察过你们中国女人。在我家附近那幢楼里住着一群中国男人,他们是一个公司的。但这些男人的女人经常在一起玩,高级别男人的老婆和纸级别男人的老婆可以一起玩,她们像朋友一样一起买菜做饭、逛街。”
“那是表面上的和气,但等级不同的友好程度肯定不同,刻意巴结上司和刁难的事情常在暗地里发生。”我解释到。
“那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吗?”夏美的不高兴变成极度的怨恨:“我见到我老公上级的老婆,我一定要弯腰鞠躬行礼,她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我们都是这样的。在墨西哥这个公司里,我老公的级别差不多是最低的,所以我经常要弯腰鞠躬,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指挥我。”
怪不得,一句中文都听不懂的夏美那么心甘情愿地呆在我们的聚会里,她在享受我们之间的平等和气。
也许,这也是夏美不高兴的重要原因之一。
天黑了,夏美看了看手表,恹恹地站起来了,说:“我要回家做饭了。我每天必须在他回家前把饭做好,在他敲门之后马上去迎门。他还每天都挑剔我的菜难吃……”
然后她又向我打听附近的超市,她说她要买条鱼回家。
这个城市里的超市没有活鱼,于是我脑海里就满满是一脸死气的夏美拎着一条死鱼回家的模样。
正在我怀疑夏美是不是天生就没有“高兴”这种情绪的精神残缺人类时,夏美却向我展示了她的唯一一次高兴。
那是圣诞节假期结束后,夏美围了条亮黄色的丝巾来上课,少见她穿得这么鲜艳,于是我问:“夏美,你的丝巾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在加州!”夏美竟然浅浅地笑了一下,眼神也亮了。“圣诞节我去了加州,在旧金山住了一周。”
只是这种高兴只是昙花一现,第二天的夏美身上就不见了那条黄色丝巾,她的高兴也从始消逝无踪。
西班牙语课结束后,除去在餐厅里的一次偶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夏美了。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夏美的丈夫,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一看就是日本人的日本男人。
这对夫妇坐在窗边,从点菜吃饭到结账离开,全程几乎没有对话。在丈夫面前,夏美除了不高兴外,还有一副长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柔顺和乖巧。
前菜、主菜和甜点所有的食物都是她丈夫点的,夏美全顺着,就像顺着自己的不高兴一样。
那时,我突然有一种冷涔涔的念头:夏美,她要这样不高兴一辈子吗?
这是我的葬礼,我想这是我解开迷题的唯一机会了。
于是我问:“夏美,告诉我你的真实故事,你真打算不高兴一辈子吗?”
夏美像一个精神病人那样茫然迷乱地说:
“我小的时候,我爸爸带我去过旧金山。我爱上了那个城市,我一直在努力去那座城市定居。
我当空姐时,就是这了这个选择了旧金山航线。
本来我是想嫁个美国人,但我飞了六年那条航线,也没有遇到一个想娶我的旧金山人。
后来我遇到了我丈夫。他当时是在旧金山的分公司里工作,一个月要从东京到旧金山来回一次。
我和他第二次约会时,他就告诉我他要调去旧金山分公司长住了,于是我就不犹豫了,和他结婚了。
谁知道我们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却被派到了墨西哥城长住。
我搭上了自己的婚姻要去旧金山,结果却到了一个被美国人嘲笑和欺负的城市。
我求过他,求他设法调去旧金山,但他在墨西哥得到了很好的职位和高待遇,他是永远也不会同意离开的。
我可能会老死在墨西哥,我的一生都毁了。”
日本人崇拜美国原来到了这样的地步。
可是夏美,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旧金山?
夏美用一种比死亡还要绝望的声音回答到:“因为,我已经放弃一切嫁给了他。他的心,不为旧金山而动,也不为我而动。我已经失去了去旧金山的能力,我也不能离开他……”
夏美,你果然是为了爱情而决定不高兴一生,只是你爱的是一座城市。
你可知道,一座城市要比一个男人还要冷酷无情。
你先是看错了一座城市,然后看错了一个男人,最后是看错了自己。
所以你挥霍着你丈夫的高待遇,你购置了一身的奢侈,你咬着牙遵守生活的守则,然后用这一切来衬托和装饰你的丧失和毁灭。
你把你的幸福锁死在一座已经被你放弃了的城市里,从而放弃了整个世界。
为了一座城市,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华丽精致的废墟。
人妻夏美,原来你痴情至此,也愚蠢至此。
好了,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