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到我葬礼上来签到的女人是劳拉。
两只黑色大眼睛里聚满了泪水,我知道她的悲伤是货真价实的。
哦,我亲爱的劳拉,你是个多么蠢的蠢女人啊!
我与劳拉的相遇颇有戏剧化,那天我从学校出来,匆匆走在奥拉修大道上,听到后面有人用西语喊:“嗨,中国女孩!”,扭头看到一个墨西哥女人快步朝我跑来,手指间夹着烟。
她说她是个语言老师,问我是否需要私人口语课,一节课一百比索。
我清楚墨西哥城私教的收费,这是一个很便宜的价格。
劳拉是个西班牙和阿兹台克混血难得比较成功的漂亮女人,两只大眼睛占去了脸蛋面积的三分之一,两排睫毛粗长得惊人,她偏打了很重的眼影,再加上涂得血红的双唇,让她看起来像个摆在手工艺品店里的彩色人偶。
头发油光可鉴是墨西哥人一项必要的出门礼仪,所以满大街都是油腻的脑袋,但劳拉的头发也抹了油,但并不油腻,像淋了雨,湿湿地贴在脸颊上,很性感。
见我答应了上她的课后,劳拉笑了,顺手把烟放到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拉美女人手里总是夹着烟,听说其根源是拉美男人欣赏颓废美,认为女人抽烟很撩人。
但劳拉似乎不觉得自己撩人,当她吐出烟圈时,透的是一种无法自控的瘾,似乎那才是真正的空气。她放下烟的样子又透着一种不屑,似乎在说我抽烟是因为我真的想抽,不是因为要勾引男人。
她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承认当时我答应上她的课完全是出于好奇心。
第一节课里,劳拉就把她的故事用一首凄美的情歌意会给了我。
这首歌名字叫《危地马拉的女孩》,本是古巴诗人何塞·马蒂的一首叙事长诗,被谱成为了一首歌。
那天劳拉拎了个录音机过来,把这首歌放给了我听。
我发誓我是第一次听这样的歌,一个男人沉重而悲伤的嗓音在“痛诉”一个故事,即有力又凄美,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曲终时,我完全共鸣了那种悲伤。
劳拉问我:“你猜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回答到:“我猜这是一个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故事。”
劳拉激动地拥抱了我,然后逐句逐词地讲解诗词,直到我完全明白。
真的是一个为爱而死的故事:女孩等了多年的心上人回来了,但心上人却娶了另一个女人,心碎的女孩投河自尽了。
最后我和劳拉一起又听了一遍《危地马拉的女孩》,唱到女孩投河部分时,劳拉流泪了。
那时我意会到了:这就是劳拉的故事!所以她心碎了,所以她三十还不嫁人。
可怜的劳拉!
从这首歌开始,我和劳拉成为了好朋友。
一天上课时劳拉接了个电话,随后她主动告诉我那是一个秘鲁男人打来的,那男人爱她,想带她去秘鲁,她拒绝的唯一原因是他太丑了。
着实在不像外貌协会成员的劳拉以这样的理由否定一个男人让我有些吃惊,于是我冒昧地说:“可是我觉得墨西哥男人和秘鲁男人长得非常相似啊!”
拉美三大丑人国,墨西哥第一智利第二秘鲁第三,我觉得秘鲁人虽然矮粗胖但因为神情憨厚其实并不丑,还有点霍比特人的可爱。但同样矮粗胖的墨西哥男人因为少了那点憨厚看起来还真是相当地不英俊。
我的潜台词是你墨西哥人竟然敢嫌人家秘鲁人丑?
谁知道劳拉说:“对,我也不喜欢墨西哥男人。”
恰巧一个顶着油发的男人经过,劳拉凑到我耳边轻声说:“Mira, que feo!看,多丑!”
我惊讶地问:“你从来没有一个墨西哥男朋友吗?”
劳拉像那只著名的Sayno猫一样接三接二地说:“No, no, no.”
于是我就给了她一个“那你跟谁谈恋爱”的表情。
劳拉自然是读懂了,举起她的手一边数一边说:“三个德国人,两个俄罗斯,一个法国,一个加拿大人,一个美国人,一个英国人,一共九个。”
她数的是她的历届男朋友!
劳拉的穿着保守,格子衫、牛仔裤和长靴是固定搭配。但是每次来上课,她的衣服从不重复。也就是说,她买衣服时只买一个风格,但在同一风格上会买许多件。
她的情史是也是如此,她喜欢“外国”男人风格,所以她在这个“外国”系列上交了许多个男朋友。
她逐个地给我讲了她与每一个男人交往的故事。
当她爱上德国人的时候,她去德国与他同居了一年,因为德国人的生活太无聊了,所以她回来了。
当她爱上俄罗斯人时,去俄罗斯与俄罗斯人同居了六个月,因为受不了莫斯科的冬季,她回来了。
当她爱上加拿大人时,她去魁北克生活了一年,为和莫斯科同样的问题,被冻回来了。
当她爱上法国人时,她去了巴黎,因为无法按法国男友的要求刻苦学习法语,也受够了法国人的歧视,就回来了。
余下的那些外国男友就只是在墨西哥和她恋爱了一场后就放手了。
我知道墨西哥人是很喜欢去美国,于是我问:“那个美国男人呢?”
劳拉的神情略略有了一些低沉,她说那个男人并不想带她去美国生活,只是想带她去趟加斯维加斯玩一趟,只是她申请美签时因为移民倾向太明显被拒了,他就和她分手了。
我想天下的女人应该都是一样:都希望能有个美好的婚姻。
于是我问她是否也曾经想嫁给所爱的男人。
劳拉点头说是,但又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异国男友都没有结婚的打算。
然后她又说她本来的工作是广告设计,为了认识外国男人所以她改行当了教外国人学西班牙语的语言老师。
想起她来接触我的目的,于是我开玩笑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要一个中国男朋友啊?”
我的问题令她一下子瞪起了大眼睛,那是劳拉特有的样子:一认真就会瞪起眼睛,粗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向上拂起。
她激动地说:“我有个朋友叫丽贝卡,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中国男人。那个男人非常非常爱她。她和我一样也不喜欢墨西哥男人,她也有过许多个外国男友,但是现在她觉得这个中国男人最好。”
我回答她道:“是的,相对于拉美国家的男人来说,中国男人是比较传统的,一般来说,都会奔着结婚的目的去恋爱。”
接着我又告诉了她中国男人都有以把到国外妹子为荣的认识。
劳拉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她感动了,然而我知道她这种感动的言下之意是她希望通过我认识中国好男人。
那天下课后,劳拉带着我去墨西哥城的玛沙丽克大街走了两遍,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直到天黑。
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地帮劳拉物色中国男朋友。
我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目标人物。
胡标是个西班牙语专业出身的好青年,毕业后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到西语国家工作的机会,因女朋友不肯一起出国就分手了。他和劳拉年纪相当,人长得斯文得体,也已治愈了失去女友的伤心,正打算交个异国女友来“不枉此行”一趟。总之所有的条件都很靠谱,像为劳拉量身定做的一样。
胡标和劳拉的第一次见面就用复杂的西班牙语聊得热火朝天,完全把我这个西语初学者冷落在了一边。
几天后,我就在劳拉的FACEBOOK上看到两人牵手站在波波卡特佩特火山边上的照片了。
后劳拉在FACEBOOK上给我留言说她最近太忙要暂停我的口语课了,我问她是不是忙着恋爱,她回了我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脸。
这速度有些快了,不过一切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我的西语口语课从此就不了了之了。
两个月后,却传来了两人已经分手的消息。
我先去问了胡标,他的答案是:墨西哥女人太不可理喻了!他对劳拉已经尽所能地好了,她却跟林黛玉一样有事没事就哭。
我再去问劳拉,她的答案是:他不爱我,他一点儿也不爱我。
我困惑地问:“胡标说他都向你求婚了?你到底要什么?”
劳拉回了我一串用词严谨的长句,我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了那意思:婚姻是对他而只是一种廉价的东西,那不是爱情!
一个男人和你恋爱后要娶你,你却以这不是爱情为借口与他分手?!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劳拉是不靠谱的,感叹到:不同物种果然不同属性啊!
这件事成为了隔离我们友谊的文化海峡,于是我从始开始冷落劳拉,拒绝了她再上口语课的要求,她在FB上给我写了许多留言,但我都敷衍应付过去了。
但不知为何,我总是在心底里隐隐地感觉到了我对劳拉的亏欠。那感觉和第一次听《危女马拉的女孩》一样,虽不懂歌词,却感受到了为爱而死的凄美。
这就是为什么在葬礼上看到劳拉后,我会舒了一口气。
于是我说:“这是一个吐露真言的最好机会,劳拉,让我们来个了结吧!”
那双美丽的黑色大眼睛正视着我的遗照,劳拉开始倾诉了:
“你给我带来的那个中国男人,他不爱我!
而我的朋友丽贝卡,她的那个中国男人很爱她,比任何一个男人都爱她。
他们第一次约会,他就在玛沙丽克给她买了一个香奈儿的提包。后来,他又给她买了三个名牌包和三双名牌高跟鞋,还买了好多丝巾和裙子,还有施华洛士奇的水晶。
他多么爱她啊!
而胡标什么都没有给我买,我等了又等,只等来了几束花。
我说我不要这些,他就说他无法理解我。
我总是带他去玛沙丽克,在那条街上一遍又一遍地走,带他去看橱窗里的那些美丽的东西,我说它们多完美啊,他却说它们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从来不愿意买一件给我。
他不喜欢商店,更不喜欢玛沙丽克,他总是要去公园散步,要去市场买菜回家烹调。
我问我他有没有可能买一个名牌包给女人,他开玩笑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他钱太多了的时候,而女人必须是个名人或是小他十岁以上的年轻女孩。
我知道这不是于玩笑,他伤了我的心。”
说到这里时,我终于明白了劳拉那荒唐的失望。
墨西哥人的阶层上下有一种自觉的分明,支付不起商场费用的穷人就从不会进商场,像玛沙丽克这种奢侈品牌大街,它的人群只有两种:支付得起高消费的富人和服务业人员。
劳拉住在可约尔坎区的中产阶级区,而墨西哥教师是一种仅比服务生好一些的低薪职业。
所以劳拉是不属于玛沙丽克大街的。
而以前每次下课后,劳拉都要带着我在玛沙丽克绕上一个大圈再去另一条大街坐公交车回家,我以为她是想多抽出时间来和我聊天,原来却是意有他图。
小时候劳拉只知道在旧城区里开自助餐店的中国人,而从她的朋友丽贝卡那儿她才知道有一挥千金随便给女人买奢侈品的中国人。
然后她就找到了我这个中国人,得到了一个中国男朋友,于是她就以为她也进入了拥有奢侈品的世界。
于是我说:
“蠢女人啊!胡标只是一个传统的要娶你的靠谱好男人,不是那种给女人傍的大款啊!难道他不是更珍贵吗?”
劳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哭起来真是楚楚动人。
她委屈地说:
“可是,为什么丽贝卡可以有那样的中国男友,我比她好看!我却不能有一个?
中国人那么爱买奢侈品,你们难道全部都是富人吗?不是的,你们就是喜欢奢侈品,你们完全打破了玛沙丽克的阶层限制,你们有让穷人梦想成真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实现一个这样的梦想?要不是和你在一起,我是没有勇气去玛沙丽克的。
为什么你偏要给我一个只想着给我做饭的传统好男人?他为什么不把我所要的给我?
他伤透了我的心。
我不要传统男人,我要一个爱我的男人!”
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他想给你做饭就是爱你啊!你读过那么多的书,交往过那么多男友,难道不明白奢侈品的爱情是转间即逝的泡沫,而做饭才是可靠的真正的爱情吗?”
“不,不,不!”她也叫了起来:“奢侈品的爱情不会消逝,只有奢侈品才能保值,只有玛丽沙克的美好回忆才可以铭记一生!”
我冷静了下来:也是,劳拉如果只要做饭的靠谱爱情,她只要嫁个靠谱的墨西哥男教师就行。又何必要费尽心思结识外国男人呢?而除了中国的暴发户,谁又舍得为她这样一个平凡的不再年轻的女人支付奢侈品的费用呢?
这下子我明白我对劳拉的亏欠了:中国有那么多到海外狂购奢侈品的男人,我却没有为她找到一个。
我亏欠了她一个中国傻瓜的童话!
于是那当时被我忽略的一幕如今完全清晰了起来:
那天,我和劳拉经过玛沙丽克的GUCCI专卖店,若大的一面橱窗里面摆着几千根紫色羽毛和打了几十盏聚光灯,只是为了衬托中间一个小小的黑色挎包。
当时劳拉优雅地站立在橱窗前,一脸神往,那眼睛里的神采和《蒂凡尼的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如出一辙。
原来在她的脑海正在编织着一个中国男人一挥手就把那个包买下来给她的梦幻。
后来,她一定是带着胡标到这个橱窗前面来,期待着他进门去把她的梦想买下来。
《蒂凡尼的早餐》里的霍利最终选择了爱她的保罗,而劳拉至始至终都没有需要过胡标的爱。
劳拉的故事原来是丢弃了保罗也丢弃了猫的《蒂凡妮的早餐》,而不是为爱情投河自尽的《危地马拉的女孩》。
多么荒唐!又多么蠢啊!
但我却开始为她感觉到心疼了。
于是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有追逐梦想的权利,无论那梦想是多么愚蠢,我都不应该横加指责。对不起,劳拉,是我让你失望了!”
劳拉弯腰在我的胸前放下了一朵白色玫瑰花,抬起头来时,她泪流满脸。为我的死亡,为蒂凡尼梦想的死亡,劳拉流露了真正的悲伤,然后落寞离去。
是谁,唱起了那首《危地马拉的女孩》:
“她在午后下了河,
医生捞起了死去的女孩,
人们说她死于寒冷,
而我知道她死于爱情……”
好了,下一位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