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就算是葬礼,你也不会放过这个和我较劲的机会。
一个西班牙贵妇,和一个中国的平民女人,较什么劲啊?
这一直是你留给我的困惑。
如今对着一个死人,你就解开这个心里的迷题,让我安息吧!
2011年的夏天,亚马逊热带雨林树屋酒店餐厅里,我捞了一大碗鱼汤,恨恨地嚼着鱼肉。
冒着雨钓了一下午鱼,除我之外,小船上所有的人,黎巴嫩人厄瓜多尔人美国人日本人都钓到了五条以上的红鳞食人鱼,唯有我一无所获。
艾尔温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小口地喝着汤,一边小声地说:“Elaine,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有三个金发美女要去探险,下午会去钓食人鱼,你可以一起去,我偷偷把你的名字加进去了。”
艾尔温是树屋酒店里的导游,昨天出船去钓鱼时,他誓言旦旦食人鱼非常容易上钩,尤其下雨的时候,空着钩都能钓到鱼,结果我四个小时甩了上千次竿都没有得到一条鱼。引起了艾尔温的同情,要免费送我一次探险节目。
早上九点钟在码头集合时,三个金发美女来了,其实那头发是棕红色的。
且昨天晚上在餐厅我已经发现她们了。
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女儿,都有高挑瘦俏的身材,都有一头卷曲浓密的棕色长发,有深遂的褐色眼睛,有象牙白的光洁皮肤,非常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穿着,是风格不同但明显出于同一系列的锻料裙子,胸口上用金丝绣着一个精美的家族徽记,图案是一只跃出云层的鹰。
从她们用餐时的安静以及使用餐具时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动作,不难猜出她们来自富实了多年的名门望族。
她们的出现,像从中世纪穿越时空过来的贵族,比当红明星还令人兴奋。
这一次的探险是特别的,因为我在树屋酒店住了四天了,第一次看到这种座位上铺着红色绒布的小船,像威尼斯的贡多拉一样有皇家气派,与亚马逊河的蛮荒格格不入。
这是一条私家定制的船,价钱不菲。出发时莫名挤进我这么一个东方女人,她们相当惊讶,但没有表示不悦,只是趁我看风光时低声询问向导阿里。
阿里是个本地土著,只会讲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所以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是看到阿里一边说一边为难地憨笑。
在贵族的眼里,刁难一个下等人是不礼貌的,很快,她们就放过了他。
豪华的私家船进入亚马逊河的一条我从没去过的支流,在一个完全没有其他探险团痕迹的蛮荒雨林边上停了下来。
阿里跳下船,挥起短镰刀斩开几片过于粗壮的锯齿边草,把我们四个女人带入了热带雨林里。
因为昨晚一夜暴雨的原因,这些树木又湿又滑,地上全是淤泥,每走一步都特别费劲。
而阿里开始得鱼得水,终于不再为被四个女人包围而发窘了。因为这是属于他的雨林。
他异常敏捷地在前面开路,遇到难走的地方就回头把我们一个一个扶过去,那动作,即有野人的力度又有绅士的风度。
雨林里的阿里变得迷人了起来。
他到我们带进一片林中平地后,在一颗巨型的草前面停了下来,用手扒开了叶子的皮,露出里面嫩黄色的叶片。
他扯下这些叶片,编织了起来,双手灵巧快速得眼花缭乱。
他给我们四人各编了一个风格各异的花冠,并一一戴在我们头上。
被阿里戴上花冠,那感觉像公主一样。
头顶着花冠的女人都兴奋了起来,相互拍了许多照片,然后妈妈发音非常纯正的伦敦英语和我聊起了天。
她们来自西班牙,家在巴塞罗纳,温柔腼腆的姐姐叫阿丽莲,活泼野性的妹妹叫玛丽莲。
阿里明显偏爱如雨林般生机勃勃的玛丽莲,不时逗她笑,用像花一样艳黄的懒草片多给她编了一只小鸟。
妈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露出纵容的微笑。
我当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微笑是给我看的。
妈妈的微笑鼓励了阿里,他又把我们带到一颗看起来十分与众不同的大树下。树下落满了坚果,阿里捡起一个坚果,用刀把厚壳削开,用树枝从里面掏出一条又白又肥的小虫。
三个西班牙女人一起惊叫了出来,而阿里把小虫扔入嘴里嚼了吞下,说它的味道像椰子牛奶的味道一样鲜美。
他又削开了一个虫子坚果,建议玛丽莲吃,玛丽莲一惊跳了三丈远,摆手又摇头。
阿里把虫子转向了我。
为了不负广东人什么都吃的名声,我眼睛一闭,吃下了这条白虫子,然后叹道:“delicious!”虽然虫子蠕动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但它的味道确实好,就是和鲜嫩椰肉味道一样,非常清甜。
阿里鼓起了掌。
本是不敢正眼看虫子的妈妈看到后,也拿起一个削开的坚果,仰头就吃掉了一条,然后回答我说:“delicious!”
我笑,她也笑,这回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挑衅,并明白了这种挑衅。
妈妈的眼眸是灰色的,挑衅的光芒从那里面透出来时,能感觉到她的冲动是原始的。她像一头训练自己孩子出去捕猎的母兽,时刻警觉,并要野心勃勃地捕杀所有猎物。
而阿里,是她要求玛丽莲捕杀的猎物。
经过了雨林入口那段泞泥的路后,三个西班牙女人聪明又快速在阿里身上取到了经,步子迈得越来越敏捷,像豹子一样。
雨林的枝叶把她们的头发打得凌乱,雨林的蛮荒和人的野性让我深深入戏,脑海开始演起了她们把阿里绑起来强迫他举行婚礼的幻想。
虽然是在湿漉漉的雨林,几小时连续步行后,我们都口干舌燥了。阿里砍下了一颗水藤。
那藤枝砍开后,水滴个不停,玛丽莲第一个冲上去,仰起头,肆无忌惮地大口吞咽。
妈妈骄傲地看着她的小女儿,一边用英语把阿里用西班牙话所说的故事翻译给了我。
水藤被砍下后,它就死去了,所以当地的土著不到特殊情况是不会砍水藤的,今天完全是有玛丽莲在,阿里才破例的。
“所有的水藤都愿意为她死去。”她用英语翻译着阿里的西班牙语。
阿里再把我们带入了一个藤蔓林里,无数纠缠不清的藤条从高树上吊下来,形状千奇百怪。
他抓着一条长藤,以人猿泰山一样的动作蹿到了树的高处,看着他,玛丽莲那灰色的双眸透出兴奋的光芒,像云豹一样,阿里朝她招手,玛丽莲立刻像女泰山一样的爬了上去。
她像是一个被多年囚禁在贵族礼仪里的野人,今天回归森林了。
她的妈妈仰头看她,脸露骄傲之色,并叫她不断地摆出森林女王的姿势,又叫她和阿里拥抱,拿着相机拍个不停。
而姐姐阿丽莲用手温柔地摸着藤,犹豫地看着周围,始终不敢向上爬。
她妈妈对她很失望。
回去的路上,阿里用剩下的叶片又单独给玛丽莲编了个小弓箭。
玛丽莲拿着小弓箭爱不释手地朝着雨林瞄准拉弓箭,草编的花环还压在她蓬松的棕色卷发上,太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森林狩猎女神,连我都为她着迷。
我根本不可能是她的竞争对手。谁都清楚这一点。
阿里完全迷上玛丽莲了,私自把探险的节目时间向后推,顺着水路把我们带回了他的家。
他家在一个小岛里。
他的土著女人坐在木桩上,用一个大砍刀削鲍鱼果,给我们一人一个。他九个子女在后院里干活和玩耍,阿里把他们一一叫出来给我们看,炫耀着他的生育能力。
后院有两颗棕榈树,高耸入天,上面挂着串串的果子。
玛丽莲指着上面的果子叫嚷,而阿里拿来一条粗布条,缠在双脚上,抓着笔直的树干,用脚一蹭,一下一下十分有韵律地爬上了树梢。
玛丽莲受不了这个诱惑,也去爬,只是她的腿太细了,力度不够,只能爬到半腰,而她像猴子一样攀在树中央,得意地仰头大笑。
阿里也朝我招手,让我去爬。
我退缩了。
妈妈拍下了我摇头的照片,那笑容越来越志在意得了。
阿里看了看天色,说该去钓鱼了。
艾尔温让我顺的节目终于到了,而这时候我却已经不在乎昨天的惨败了,我只想让那位斗志昂扬的西班牙贵妇放弃对我的莫名挑衅。我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假想敌。
这时候,亚马逊的河神却开起了我的玩笑。
今天我一下钩,不足三秒就有鱼上钩了,是一条银色的食人鱼。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一共有十七条食人鱼像密谋好了似地,接连二三上了我的钩。
西班牙妈妈一无所获,玛丽莲用尽了办法也是一条也没有,只有阿丽莲钓着了一条银色的小鲶鱼。
天要黑了,玛丽莲很是不服气,阿里讨她欢心,就在感觉到一条食人鱼已经吃稳了钩时,就让她来收竿,相当于她钓的。玛丽莲抬起竿,看到鲜红色的鱼张着大嘴在挣扎,欢呼了起来。
她是个容易高兴的小孩。
但她妈妈却不是,她恹恹地看着那条鱼,脸上满是失败之色。
天黑了,私家船的节目剩下了最后一个,去抓鳄鱼。
阿里突然凑在妈妈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登船时,三个西班牙女人一起挤在了第一排的两人座位上。
只有坐在船头才能看清楚抓鳄鱼的整个过程,我前天去参加过抓鳄鱼的探险团,所以对这些举动一目了然。
阿里这是为了安慰没钓着鱼而沮丧的妈妈,像艾尔温为了安慰没钓到鱼把我偷塞入私家探险船里一样。
我一个人坐在后面。
亚马逊的短吻鳄一般出现在小支流处,小船进入支流之前,大暴雨突然而至。
急剧的雨让所有的鳄鱼都躲起来了。
暴雨从前面泼来,直接泼在三个美人身上。
妈妈一手抱着一个女儿,把她们紧紧地拥在怀里,哭了起来,暴雨里传来阵阵呜咽,扎得我心里难受又困惑。
阿里把船停在一个船屋的屋檐下,等暴雨过去。
玛丽莲太冷了,一直缩在妈妈怀里,再也活泼不起来了。妈妈两眼红肿地看着雨中的亚马逊,像只斗败了的母狮子。
而阿里坐在船头,努力了几次,想唱歌令她们高兴起来,发现无人在听,就傻傻地发起了呆。
我这个闯入者只能错愕地看着雨,祈祷着河神的玩笑快点结束。
雨停后,阿里振作了起来,把船开入支流,开始努力地找鳄鱼。
抓鳄鱼是需要电筒去照亮鳄鱼眼睛的。
而放电筒的箱子已被暴雨积水浸湿了,阿里试了又试,电筒怎么也亮不起来。
于是,泡着汤的私家豪华小船在黑不见五指的亚马逊河中缓缓穿梭,把我们带回了灯火通明的树屋酒店。
这场暴雨似乎冲走了所有的幸福。
换洗后,我们在餐厅相遇,三个美女喝着汤,无精打采。
我过去和她打招呼,妈妈用冰冷的礼貌跟我说了句晚上好,就不言语了。
玛丽莲告诉我她们改行程了,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亚马逊,飞去里约热内卢。
第二天,我却恰巧在码头上又遇到了她们。
告别时,妈妈朝我礼貌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假得寒人,她在咳嗽,一定是因为昨晚的暴雨。
她跟我说再见时,止不住地咳嗽,她恨自己控制不住咳嗽,但更恨我在她咳嗽的时候跟她说话,这对她而言又是一次惨败。
她给我留下一个猜得透却又解不开的迷,而她站在船头缓缓离去的背影一种要淹死人的难过。
嗨,这不是我的错,是亚马逊河的错!你为什么偏要和较劲?!
死亡算不算一种失败?
算的话,我是败了。
告诉我,西班牙贵妇,你为什么要恨我?
她仍用那种冰冷的礼貌解开了迷题。
我的家是巴塞罗纳的名门望族,我们有名声,但家底却在一年一年薄弱下去了,我的丈夫是个有钱的生意人,他贪图我家的名望,娶了我。
有什么关系,我爱他!
我给他生了两个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儿,我老了。
他却在突然之间爱上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孩。
他把所有的钱留给了我和女儿,他净身出户,娶了那个日本女孩。
我带着女儿周游世界,我们要去所有让人幸福的地方,告诉他,我们活得很好,很美。
但上帝似乎不同意。上帝让那个女人的脸孔无处不在,你就有一张日本女人的脸,我老了,我击不败她,但我的女儿可以,她可以赢取一切,把上帝欠我的还给我,我的家族。
我没有和你较劲,我只是和上帝在较劲。
好吧,又一个蠢女人!一个西班牙贵妇,蠢得得体优雅又有趣。
你在和自己较劲,你失去了你的男人,却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了他,正因为这样,日本女孩的脸孔才会无所不在。
你背着一个已经离你而去的男人在周游世界,你永远也走不出伤痛。你不放下他,上帝永远以你为敌。
好吧,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