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伤心的蠢女孩，是在昆明到广州的飞机上。
我坐窗边，旁边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广东小店老板，不是杂货店五金店就是瓷砖店文具店，只有长年面对一些实用无趣的死物，才能养了这么一副呆涩的神情来。
我叫他厨具老板。四十出头，开始谢顶，一动就微微颤动的啤酒肚，证明了他平时是宵夜常吃，麻将常打，烟常抽酒常喝的。
他家里应该有个跟他同甘共苦过的中年后变得又凶又不好看的但抛弃了会被神灵诅咒的老婆，一个不听话只会花钱的青春期儿子，一个已经开始涂脂抹粉的女儿。
厨具老板边上就是蠢女孩，那么黑的皮肤还把头发染成黄色，像印第安人。
她的身体停止走动后，嘴巴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嗓音天生沙哑，不适合喋喋不休，也不适合高声发嗲，她自己似乎也知道，只是控制不住。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在努力地表达对厨具老板的喜爱和体贴。
她说：“你要系上安全带。在这里，我帮你系上。”
她说：“你冷吗？我去帮你要张毯子。”
她说：“你脖子是不是不舒服？我包里有个小枕头，我去拿下来给你。”
她说：“蛋糕给你，你多吃点，人家要减肥，这几天都被你养胖了。”
她说：“你是不是没吃饱？我叫空姐再给你拿一份。你真的很大吃啊！跟小猪似的。”
……
厨具老板哼一声表示同意，哼一声表示不置可否，嘴巴像被禁用了一样。
对于女孩的讨好，他始终沉默，眼神涣散，有一种等待已预知的不可抗的危险来临前的耐心。即像是一种老道的修炼，又像是脑里一片空白的麻木。
空姐把饭递过来时，他的眼神才开始了聚集。
从女孩不止不休的唠叨里不难猜出，这个男人的沉默是在上飞机后突然而至的。
这个男人平时也应该在酒饱饭足后会情绪高涨，所以耐心地等厨具老板吃完两份飞机餐，抹了去嘴角的油腻后，女孩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胳膊，嗲声问：“你怎么看起来那么累？是不是不舒服？”
厨具老板咕噜了一声“哪有”，闭上了眼睛开始打盹。
她说：“你别睡了，和我聊聊天吧！”
厨具老板嗯了一声，眼睛并没有睁开。
她问：“你说，你到底有多少岁？”
他说：“猜。”
她说：“三十多？”
她说：“四十多？”
他点了下头。
她说：“四十多少？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七？”
他点了下头。
她扯着吵哑的噪音叫了起来：“四十七了？你可以当我爸爸了。”
那男人说：“小声点。”
女孩却突然把身体完全地倚在了厨具老板身上，说：“人家才二十岁。你竟然比我老这么多。我是不是吃大亏了。”
厨具老板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无论她和他的恋情有多少故事，这一定是最令他得意的一点。
但女孩自顾自地我见犹怜了起来，更是用力的贴近了厨具老板的身体。
厨具老板不情愿地挪着身体朝我这边挤了挤，不巧与我对了个眼神，只得咳嗽了两声遮掩了尴尬。
女孩不高兴地撇起了嘴。
厨具老板上飞机之前对她想必是柔情蜜意的，对她撒出去的所有的娇都会接应并给予回应的。
女孩像使用法宝一样，突然从挎包里拿了三张照片出来。
是景区里买的即冲照片，有A四张那么大，用透明塑料袋套着。都是她和厨具老板的合照，一张在大研古城大门，一张在玉龙雪山脚下，一张在玉水寨的栏杆前。
三套不同的衣服，说明这两人至少好了三天。照片上的厨具老板带着微笑，说明几十块钱买一张合照讨女孩高兴这种浪费行为没有让精明的小生意老板觉得亏。
女孩说：“你说我哪张照片最好看？”
厨具老板说：“都好看。”
女孩问：“你真的不要一张吗？”
厨具老板摇头。
女孩又问：“为什么不要？”
厨具老板说：“我不上相。”
女孩哈哈地笑了起来，掐了厨具老板胳膊一把，说：“你还有自知之明嘛。”女孩一把抱住厨具老板的脖子，又说：“我就是喜欢你的长相。不帅没关系，我喜欢就行。”
厨具老板把女孩的双手放下来，压着嗓门说：“旁边有人。”
女孩声音更高了：“在丽江，旁边的人更多，你还抱人家，又亲……人家的脸，满街都是人。”
厨具老板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哄道：“好了，好了。”
这两声“好了”是一个小小的妥协，一得到这个妥协，女孩马上抖了起来。
女孩的上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丧气地说：“不知道你到底搞什么鬼？一上飞机你突然间这样了。”
“是你先追我的！在丽江的酒吧里，是你主动把我们桌的单买了，然后你过来跟我说话的。我开始不喜欢你的。但你说你会对我好的。你请我吃红鳟，又请我去玉龙雪山，你给买了孔雀裙。都是你主动的，我就是被你感动了。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会答应你？你这么老了，又不帅，我随便选一个也比你好。
可是后来我喜欢上你了，才答应搬到你的客栈去住。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才陪你去玩的。我的朋友都说我傻，可是我就是愿意。
你本来对我好好的，一上了飞机却不说话了。
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甩我？是不是？”
女孩平时应该很少说普通话，因为要用一种生疏的语言表达强烈的感情，所以特别用力，每句话的最后两个字都会突然被提高音调喊出来。
相当有聚焦力。
厨具老板又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说：“小声点。我是累了，有点累了。”
女孩的语调并没有低下去：“在丽江时，你怎么不累？每天晚上都弄到那么晚……”
周围人的耳朵全都竖起来了，等着下文。
厨具老板赶紧伸手去捏女孩的下巴，说：“哪有啊，没有，没有。你想多了，好了，不生气了。”
女孩笑了起来，又用力地挽住厨具老板的胳膊，“好吧，我原谅你了。谁让我喜欢你呢！”
厨具老板闭上了眼睛，再次打算打盹。
女孩却开始了进攻。
她问：“你回去后干什么？”
厨具老板答：“看店！”
她问：“你的店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厨具老板答：“少时五六千，多时一万多。”
她的嗓音又高了起来：“这么少钱啊！你还要养家的。原来你这么穷。”
厨具老板嗯了一声。
女孩却把脑袋靠在了厨具老板的肩膀上，娇滴滴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喜欢的是你的人。”
被两份飞机餐撑着了，厨具老板打了个嗝，咂了咂嘴，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就是要甩掉她，那么明显。
女孩有可能是蠢得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强迫这个男人把刀砍下来。
令人同情又气愤。
厨具老板成功打盹了约五十多秒，女孩扯着嗓门又问了起来。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丽江？”
厨具老板答：“不知道。”
她问：“可是你昨天说今年国庆节要去的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厨具老板说：“店里很多事，我定不了时间。”
她说：“可是昨天晚上你不是说，你爱上丽江了吗？你还说等天气凉了后，我们再来这里，还住同一家客栈，同一间房间……”
“嘘！”厨具老板惊恐了起来。
见女孩暂停了，他赶紧凑近她的耳边，小声说：“等国庆后，天气凉了后，再说好吧。”
女孩想了想，不依不饶地说：“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这么说的。我平时都要上班，国庆才有假。你昨天晚上说国庆的……”
女孩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
厨具老板把刚才飞机餐用剩的餐巾纸递给了女孩，压着嗓门说：“国庆的机票很贵的，全部都不打折的。你也知道我不是有钱人。我不是小气。你这次你回广州的机票不是我买的吗？你本来要坐火车回去的。你看你看，六百多块钱呢。”
女孩仍然没有饶的意思，争辩道：“可是我要到广州火车站去坐火车回长沙，绕了个大圈才能回家。你不肯买一张从昆明到长沙的。”
厨具老板板起了脸，“从昆明到长沙没有打折票。全价票多浪费。再说，是你说要陪我回广州的。”
女孩的声音又柔了起来，“是啊，我就是为了陪你回广州，就是想陪你坐飞机。看我对你多好啊！”
厨具老板哼了一声，以为完事了，又闭上眼睛。
女孩又搂紧了他的胳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用我这次听到的最嗲的嗓音说：“我想在广州和你玩两天再回家，好不好？”
“不行！”厨具店老板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斩钉截铁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蓄意和等待了长时间的。
蓄意了多久？也许是从上飞机就开始的，也许是在丽江酒吧里开始与女孩说第一句话时就开始的。
我突然想起了《包法利夫人》里的那句——“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老老实实！她一定温柔！可爱！……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
“为什么不行？”女孩尖声说，提高“不行”二字音量的同时就已经掺上了哭声。
她又哭了。
厨具老板开始面临大敌，恶狠狠地开始了反击：“你怎么变卦啊？说得好好的。我们不能在广州见面。我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
女孩哇一声提高了哭的音量，边哭边说：“可是，我觉得你再也不会去丽江了。你骗我！你就是想甩掉我！”
厨具老板沉默了。
女孩继续嚷：“我又不要嫁给你，就是想跟你多相处几天而已。看看你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广州。陪我玩两天为什么不可以？”
厨具老板只好继续拍她的肩膀，说：“以后！以后，一定有机会的。”
女孩不顾一切地大哭了起来。
这一次，她清楚，我清楚，偷听到了对话的所有人都清楚，“以后”就是“没有以后”的意思。
厨具老板知道此刻无论是拍肩膀、捏下巴或是拥抱都安慰不了女孩了，所于这个即丑陋又俗气还无趣的男人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但他再也打不了盹了。
我把我的纸巾递到女孩手中，她轻轻抓住了纸巾，没有抬眼看我，也没有停止哭泣。
上帝为什么要安排他们相遇，还嫌这人世的悲剧不够多吗？
……
飞机落地后，女孩狠狠地擦着眼泪，厨具老板一直搭着脑袋，只想快速逃窜。
飞机因为晚点，没有廊桥了，只能去坐摆渡车。
是正午，强烈的阳光透过广州上空特有的阴霾，把人照得昏沉，又无法把人照亮，热腾腾的沮丧完全吞噬了云南旅行的愉悦，无法摆脱。
厨具老板已无影无踪。
但我一回头就找到了那个女孩，她走在我的身后。
却判若两人了。
她戴上了一顶漂亮的大草帽，红色的锻带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她左左右右地扭着腰，坡跟高跟鞋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难度，那步子轻松自然，一下子把我甩在后面，先一步上了摆渡车。
最让我吃惊的是她的脸，那张刚才明明嚎淘大哭过的脸，没有丁点悲伤，眼睛有点肿，但眼神直白又明白——刚才的眼泪都是戏。
她嘴唇红红的，显然是刚刚补了唇膏。
我给她的所有同情、气愤和怜悯，刹那间变成了惊讶和困惑。
我被耍了？！
如不是死亡，我想我永远也得不到厨具老板和沙哑女孩之迷的答案。
葬礼是一个获取答案的唯一方式。
若不是我已经死亡，谁敢与我吐露秘密？
看，吵哑嗓音的女孩来了。
她就站在我的遗照前面，直言道：
“我知道你很困惑，你目睹了我被甩的整个过程，却得不到结果。
我其实很感激你当时对我的安慰和同情，真的。
我是耍了你。
我怎么会这样一个男人伤心呢？在我和他的最后一夜，当我们做完最后一次爱时，我就知道，他肯定要甩掉我。
我只是把伤心用在了飞机上。
我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太清楚了，等到上飞机的时候，除了可能因为想爽快甩掉我而给我一笔钱后，他就什么也不可能再给我了。我表现得越伤心，他越内疚，越觉得麻烦，那种可能性就最大。
你说我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男人谈恋爱？因为那是丽江，我运气不好只遇上了这样一个而已。再说，他开始追我的时候，看起来至少是一个好人。当然我也怀着他可能会真的喜欢上我的奢望，当然那只是奢望，你也看到了，在飞机上，他证明了我的奢望只是一个空想。所以我就一步步地逼他了，他后来给我钱了，不多，但如果我不在飞机上卖眼泪，肯定一分也没有。
他对我其实还可以了。我总是在艳遇猎艳的男人，但肯为我买张机票的，就只有他了。
我不漂亮又不聪明，也没有什么本事，又不甘于过无聊的单身日子。只好玩玩心计了。
你知道，我觉得那些真的为爱情哭泣的女人，得到的还不比我多呢。”
她的话令已经死去的人也有阴冷之感。伤心可以成为逼迫男人的筹码，也是一种本事，还是一种愚蠢？
一定是一种愚蠢。
无论多平庸的女孩，总有会有一个男人去爱。
厨具老板因为给不起爱所以干脆甩她，而她，早就认为爱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这一点上，那个糟糕至极的厨具老板比起她来，竟然还多了一丝暖意。
又蠢又冷的女人，你走吧！
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