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兰勾玉知道金三佰的身份,也知她母亲与潘先生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她后来又与向晚结为朋友,只要她不动,他亦不会害她。她与乐正礼的感情虽出乎折兰勾玉意料,但转念一想,就明白其中的好处来。所以后来两人多方受阻,他出力花心思,最后还出动了娘亲去劝死活不同意的姑母。
折兰夫人拉着小姑子的手,只一句话,就吓得乐正夫人再不敢反对:“玉儿好歹还抱着个尸体,你若不同意,看来小礼只能当个没名的和尚,对着空气存些念想了。”
这一句话分量忒重,乐正夫人想着折兰勾玉近两年的怪异行径,哥哥和嫂子的性格她最清楚,为人父母哪能不哭死哭活的劝说反对,只怕折兰勾玉当真是铁了心,所以他们也没辙。如是一想,乐正夫人就有些气虚了,再反对时,一次比一次声音低,最后索性不反对了。
金灵国这边亦有阻力。无奈圣女地位实在太高,最后妥协的结果是金三佰会将女儿,也就是下一任圣女送回金灵国。这是双方做出的妥协与让步,金三佰与乐正礼的婚事终在向晚去世两年后圆满举行。
折兰勾玉这些年在朝在野努力经营拉拢的关系,加之他侯君的权势、三大家族息息相关的牵扯,以及礼正君娶了邻国的圣女,这邻国又与玉陵隔海对望,关系到边疆问题,让皇权这边再不敢大意。再则微生澈亲则亲近,对皇上来说,还是会心存防备,所以皇权这边一时倒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也正因此,这几年微生澈看着折兰勾玉对向晚用情至深,渐渐明白自己机会渺茫,最后竟是连争取的机会也没有。向晚说得没错,折兰勾玉天生是人中龙凤,不是那种甘于居人之下、愿意藏在别人身后,过见不得光生活的人。他终究不可能得到他,穷其一生。
“传闻近来皇上身体抱恙,”折兰勾玉看着微生澈一脸神色不明,淡淡一笑,“你该明白,太子与皇上,大不一样。”
当今太子软弱无能,这不是秘闻。然而世人不知的是,当初折兰勾玉上京赶考,到金榜题名回玉陵,包括后来每次上京城,都与太子有接触,私交甚密。他自然不会愚蠢到认为有这份私交,就能从此高枕无忧。不过知已知彼,总是更为有利。
“谢谢你及时将小晚从得幸楼赎身,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他神色一暖。这是事实,就像微生澈虽然与皇权诸多亲近,除了陆羽雪的事,亦从未对他对玉陵下过重手一样。
微生澈闻言一怔。折兰勾玉笑着将向晚拦腰抱起,留下一句:“大婚的时候,我会亲自命人来送喜帖。至于杏香,她今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所以不曾逃离。你自己琢磨,她该生还是该死?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明白,你的一念之差,看似决定别人的生死,其实也在决定你自己的命运。”
折兰勾玉说完,再不看他二人,抱着向晚,大步离去。
外面天已大亮,太阳初升,新的一天。
折兰府的马车候在微生府前,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上车。马车很大,里面还有张不小的软榻。折兰勾玉拥着向晚半躺下,取了一旁衾被裹于她身上,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低道:“累了吧,我们回家。路有些远,你先睡会,我午时叫你。”
向晚眨眨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闭上眼,安安静静睡下。
从突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庙醒来,到昨晚上与微生澈的一番折腾反抗,她是真的累了。有时候觉得,她也没经历什么,为何会觉得身累,心更累?后来想,也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又或许是失去记忆的关系吧。
失去记忆,她总会下意识地去回想,想着想着,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就觉得累。只是现在,被他轻轻暖暖一说,她忽然觉得连心都放下了。安安静静、安安心心、安安稳稳,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失去的东西,找到了属于她的依靠。
向晚这一觉睡得香甜,折兰勾玉守着她,连视线都舍不得移开。
她确实是向晚,有呼吸、有温度,他一动,她会微微皱眉,尔后无意识地贴得更近,又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她睡觉的时候双颊有淡淡杏红,说不出的娇憨,一如以前。
是的,她是向晚。她有反应,不再是那个任他梳眉、任他呼唤都没有反应的尸体。小晚,小晚……折兰勾玉双眸痴痴望着怀里的人,多怕一眨眼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多少次,他都感觉向晚对着他笑,临了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手抚上她的眉,一遍一遍用指腹梳抚,拇指却贴在她鼻下,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眼眶就抑制不住的湿润起来。
真的是小晚,他的小晚回来了!
向晚是被一阵酥酥麻麻痒痒的感觉弄醒的。就好像有只蝴蝶在她身上嬉戏,停留、离开、再停留、再离开……甚至跑到了她衣领下面。睁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身下晃晃悠悠,眼前是一幕青丝如墨。
那如蝴蝶嬉戏的感觉又渐渐往上,她低头,看到一张玉雕般的脸。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眉目如画,脸微微削瘦,显得下巴有些尖。此刻,他脸上有让她觉得温暖的笑,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脸庞,声音温润:“醒了?”
她不由就笑了,看着他起身将她拥至怀里,轻声问:“我叫什么名字?”
“向晚。”
向晚?她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她喜欢。
“我们以前认识么?”
“嗯。”
“我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会是你的?”他说过,她肚子里是他们的孩子。
他轻浅一笑,眼眶微微湿润:“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向晚似懂非懂,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折兰勾玉。”
折兰勾玉?她又跟着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她不是太喜欢。
“怎么了?”他看她皱眉,担心的问。
她摇头,想了一会儿,问他:“你认识玉陵君折兰公子么?我们去玉陵好不好?”
“好。”他拥紧她,在她唇上重重一吻,然后才道,“我就是玉陵君折兰公子。”
向晚心里不敢置信,神色却是平静,她睁大眼仔细看他,好半晌才问了个她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他们说你每天抱着尸体睡觉,你不怕么?”
“不怕。”他声音微涩。
“为什么?”
“……”
“你怎么又哭了?”她伸手,怯怯抚上他的脸,用手指小心拭去他眼角的湿意,“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别难过……”
“小晚……”他再忍不住,这些年的思念,这些年的压抑,尤其是见到她之后的种种强忍统统卸下,坐起身将她拉坐在他怀里,捧着她脸就吻了下去。
这个吻霸道而深情,带着他四年来的相思,带着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有种窒息的热情,又有种致命的诱惑。她根本无法抗拒,只能沉沦。
不止他的唇,他的手也在她身上寻求慰藉,感受她的温度,证明她此刻的温暖,是重生,而不是他的幻觉。
马车在这时悠悠停下,侍卫在外面恭恭敬敬喊一声“少主”,示意停车吃饭,被他低喝一声“退下”,惊得退到十米外候命。
“生同寝,死同穴。不管是生是死,与妻子同眠又怎会觉得可怕?”他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又加一句,“以前的事,忘了也好,如果你想知道,我以后慢慢说与你听。”
她这时候全副心思放在肚子上,低头摸摸肚子,抬头可怜兮兮:“我好饿。”
时近未时,早餐也没吃,自然是饿了。折兰勾玉轻笑出声,抱着她下马车。
侍卫早安排好了午餐,并遵折兰勾玉吩咐,命人煎好了安胎药。
向晚很是乖巧,她已有三个多月身孕,肚子微显。所幸她怀孕反应小,再则有投胎一说在,天注定的事,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来折腾去,也没那么容易掉,所以她倒没什么大感觉。
反是折兰勾玉小心得紧,一路过去,不仅马车车速缓慢,而且补药不停。近一个月后,才终于到得玉陵。
这一路行踪甚为保密。世人皆知向晚在四年前仙去,此番重生,当然要先准备一下,有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折兰勾玉虽不计较这些,但他不想向晚被人指指点点。
向晚有些嗜睡,窝在折兰勾玉怀里,任由他把她抱下马车。
老管家急急迎上,瞄一眼少主怀中之人,顿时老泪纵横:“少主……”
他们的少主终于找到少夫人了!
向晚闻声一动,半月明眸睁开一条缝,柔柔软软问一声:“到家了?”
这次随折兰勾玉寻找向晚的侍卫皆直属于折兰勾玉,不受老管家管理,所以折兰勾玉出府,老管家虽猜到个中缘由,却不知向晚重生之事。
老泪纵横的沈管家惊得目瞪口呆。他身后一群府里下人个个被向晚的三个字震晕了过去,现场一片寂静,须臾后又乱成一团,众人一时不知该喜该惊还是该怕。
“嗯,到家了。”折兰勾玉柔声回答,抬眼看一眼老管家,往主院走去。
老管家收到折兰勾玉眼神里的信息,即刻恢复正常,开始着手安排处理。他跟在少主身边二十七年,从小看着少主长大,两人之间的默契,往往一个眼神足矣。
“我以前真的住在这里?”比起她醒来时的小庙,这里就像天堂。这一路过来,她听他说了不少他们以前的事,她没有记忆,觉得他们的这段过去就好象梦境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美好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身份悬殊,而是她居然能得到这么优秀出色的一个男人的爱。
他笑,放她下地,拉着她手来到晚晴阁。
白墙粉瓦、小桥流水、亭台水榭,说不出的清静秀美。晚晴阁的花园里,小桃边晒太阳边擦着向晚的箜篌,闻声抬头,看到来人,整个人就晕了过去,压着身后的箜篌,直直向后倒去。
“哎……”向晚难得惊出声,也不知是担心小桃,还是担心箜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折兰勾玉身形一动,箜篌与小桃逃过一劫。折兰勾玉将小桃略一安顿,回身拉着向晚走至箜篌边。
“她晕了。”
“嗯。”折兰勾玉示意她坐下,淡淡道,“让她晕着吧,现在醒来还是会再晕过去的。”
向晚觉得有道理,虽然不知为什么她醒来还会再晕过去,但她直觉相信折兰勾玉的话。
“想试试么?”
向晚摇头。仔细盯着箜篌半晌,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还是伸手。很诡异的,手指好象有了灵魂,有了自我意识,乐声流动,从指尖倾泻。
一曲终了,向晚抬眼看折兰勾玉,一脸疑惑。
“它叫箜篌,你以前最爱这个。举国上下,会箜篌的屈指可数。”他看她的眼里,爱意分明。
她脸上一烫,被看得不好意思,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小晚……”他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问,“在这里,有回家的感觉么?”
她这样不闻不问,自看到他后就跟着他,从不置疑,就像他们最初相遇一样。他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与幸福知足,又怕她失去记忆会觉得陌生,会不习惯。再次拥有她,他忽然有了点患得患失的惆怅。
向晚摇头,笑得明媚:“有师父的地方,就是家。”
她在杏花村醒来,感觉那里并不属于她。后来一路行经,哪怕微生府不比折兰府差,但于她来说,感觉却大不一样。到了微生府她只想着逃,而此刻,心情宁静。她记不得那些过去,但她从第一眼看到折兰勾玉,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这里也是,虽然震惊于府邸的尊贵与宏大,但就像这架箜篌一样,她心底最深处,分明曾有过关于它们的记忆。
“小晚,我的小晚……”折兰勾玉叹息,伸手拥住她,久久不动。
折兰勾玉在折兰府安排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大法事,请了灵隐寺的方丈下山主持,并由一百零八位高僧念经祈福还魂。向晚躺在满是杏花的床上,四周笼着数层杏红薄纱,等折兰勾玉来唤她起床。
早前向晚是花仙下凡的传闻广受好评,添油加醋的流传四年有余,早已深入人心,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折兰公子在死亡边缘奇迹大好,那满室幽幽蓝光直冲天际的奇景不止一人看到,再则向晚的尸体几年不腐,这本身就带着无穷神秘色彩。
梵音袅袅,倒让向晚心中一片安宁。
仪式过半,方丈施法,蓦地平地生烟,让人眼迷。众僧诵经,法场宝鼎突然华光溢彩,钟声沉沉响起,杏红薄纱无风飞扬。折兰勾玉手握向晚生辰八字,本跪在最前,这时却起身冲向薄纱后的大床。
结果皆大欢喜。灵隐寺的方丈汗涔涔接受众人的恭维与赞美。佛法无法、道行精进,这一回,他受之有愧。
这场法事,这次请魂还魂又成街头巷尾的热议。对于守着尸体四年私下被议或深情或疯魔的折兰公子,梦中被玉帝指点,醒来行一场法事,终是让向晚还魂,玉陵城的百姓莫不感谢上苍。才冠天下、尊贵不凡的玉陵君有着世人所称羡的一切,独独情路与婚姻太过坎坷。向晚此番醒来,顶着仙女的光环,折兰勾玉即刻开始准备大婚,百姓们个个伸长脖子,祈祷这场婚事能顺顺利利。
向晚倒成了无事人。婚事不用她操心,折兰勾玉哪里舍得她操劳,府里上上下下接受了她重生的事实,对她恭敬得不行。她没有了七世命丧婚嫁的阴影,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婚事心怀期待与喜悦。
这日向晚躺在软榻上,在晚晴阁的花园里晒太阳。一旁小桃端着水果侍候。
时近初夏,正午时光天气些微燥热,向晚双颊若绯,闭着眼打瞌睡。
“夫……夫人……”小桃慌慌一声喊,连忙下跪行礼。
向晚闻声半睁眼,朦朦胧胧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她还没来得及惊跳,只听一声女子的尖叫,那张脸迅速不见。向晚抬眼,只见软榻前站着个妇人,一袭蓝紫对襟薄长裙,用手捂着嘴看着她,一双美眸微长,此刻瞪得大大的,尤与折兰勾玉相像。
“小……小晚?”
“嗯。”向晚起身,打量了妇人一眼,困惑,“您是?”
“啊……真是小晚,小晚你真醒了?”妇人完全无视向晚的问题,一把拉住向晚的手,霎时泪如雨下,“可算醒了,可算醒了,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说着说着,抱住向晚大哭起来。向晚根本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能任人抱着哭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