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喝醉,原因是大家都在看着我。我凭什么让出来快活的朋友们因为我变得不快活呢?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带着自己的闹心事出来散心的呢?我没有权利剥夺别人快活的权利。
我的月亮在天蝎,星相书上说月亮在天蝎的女人,最懂得沉默和压抑。我就是那个月亮在天蝎的女人,我最懂得沉默和压抑。但是从今晚开始,我没有了宗教,没有了信仰,,我是要过上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我的笑声还跟瓷器一样光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从内部开始的碎,已经在所难免。
朋友们都睡下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露台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夜里的大海,也是那样美的啊。它们漫过白天细软的白沙滩,仿佛一下子就涌到了你的眼前,此刻它离你是那么近,咸腥的味道也近在咫尺,好像它的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握住。但只十几分钟的时间,它们就退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离你很远,你只能从沙滩上潮湿乌黑的痕迹里来推断它们曾经来过的事实。消失得太快了,那一切,那记忆呢?也会随
着岁月,变得越来越干瘪吗?
天亮之前,我回到床上。我感觉我已经脆弱不堪,躺下去的时候,我还在担心,我这样的状况能不能够睡着呢?可不到两分钟,我就睡了过去。那天晚上,噢不,应该是凌晨了,从凌晨开始的梦,还是一如既往地梦到了苹果。那些又大又红的苹果,堆在我的脚边,我一个一个地抓住它们,然后朝着那最鲜亮的部分,咬了下去。
确切讲,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的。因为我醒来之后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窗外艳阳高照。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世界的声音才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沙滩上有好多人,游泳的,乘水上摩托的,追赶着大海捡贝壳的,晒太阳的。有那么一秒钟,我的意识几乎陷入了停顿,我感觉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的梦境一样,尤其那白得耀眼的阳光,最不真实,它让人感到虚弱。
那天中午我喝高了。我是髙高兴兴地喝高的,没像往常那样没事儿找事儿地伤感着就高了。中途的时候,我出去吐了一下。吐的感觉其实也挺好的,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我一手扶着墙,半蹲着身子,在那里节奏鲜明地吐开了。我是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出来吐一下的,吐完了再回去接着喝,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一阵一阵的那种痉挛感,我的胃连同我的四肢我的整个人,都在呕吐。吐着吐着,我就乐了,好奇怪啊,我是这样的能吐,这也是我从前没有发现的,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能吐呢?先前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这样的能吐。胃里除了酒,什么都没有了,我吐的过程,不过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酒。吐到后来,就是苦的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别是把什么正用的东西也吐出来了吧?怎么我感觉横竖都空得厉害呢?尤其是心脏那个位置,空的连空气都不存在了。
我回到桌上的时候,大家喝得正欢呢。我再次端起酒杯,
我说,儿不干啊。有个人就说了,我是你孙子。我没看清楚那个人是哪个,只好冲着他的方向说,孙子,数你年轻你喝两个吧。大家又一通哄笑。这个时候,外面的阳光正好,我刚看了一眼阳光下的沙滩,我的电话就响了儿下。是短信哦。不知道是哪个又尖了嗓子挑逗地喊了一声。我打开手机,真的是一条短信。我摇摇晃晃地打算移动到外面去看,可不知道是谁一下子把我又按到椅子里去。那好吧,就这里肴。不就是喝酒吗?我现在还怕你这个吗!
我要感谢你,让我爱过。我从来没这样爱过。以上是王东这二十五个小时以来给我发的唯一的一条短信,加I:标点符号,统共二十个字。我分明又感觉到了那种疼痛,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疼法儿,而是忽地一下,那血就漫过了整个世界。
我第一次看见王东,是我去他们单位给我的一个朋友送东西。那个时候王东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抽烟听歌。我经过他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我对我的那个朋友说,这个歌是我最喜欢听的,尤其我喜欢那句“为什么只有叹息才是表达”。当时我的朋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乐了,而后他很快速地将剩下的歌词接着背诵了五七八句,然后他就那样看着我对我说,我们部门的人都会唱这个歌。他的手往王东那里一指,这个X—天到晚能放二十多遍这个歌。就他这么一抬手的工夫,我朝里面打量了一眼,不过只是看了个背影。背影有点像朴树。我说。我的朋友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朴树那个秧子样儿有什么好呢?他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问。我惋惜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喜欢的就是他那个秧子样儿。
后来,办完事儿,我出来的时候,又往里面看了一眼,叫
王东的那个人还在背对着门口抽烟听歌。这次那背影是陷在椅子里的,脚却搭在办公桌上。
说起来这些都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我此时坐在下午5点种的光线里,身后是我的那些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我眼前的大海已经被晚阳涂上了一层碎金子,此刻它们正向远处一点一点地撤退,只剩下大片的沙滩,无望地裸在那里。
我点了一支烟,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吸起来。打开手机,我又翻开广刚刚王东的那条短信。我要感谢你。让我爱过。我从没这样爱过。闭上眼睛,我吻了那一页,犹如我吻过了王东。然后,我站起身来,用尽了力气,把那手机向沙滩上思过去。
那手机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然后一头栽到了沙里,只剩下露在外面的小铃铛,在晚风里,叮当作响。
我应该把那个小铃铛的饰物解下来的。那是王东买给我的,不应该让它再跟我的手机系在一起。既然分开,索性就分得干净。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并没有动,而是蹲下来,因为我发现,此刻,我是那么的冷,从后背开始的冷,让我在下午5点钟暖暖的阳光中,突然变成了一个浑身颤抖的人,因此我必须蹲下来,只有蹲下来,我才不至于跪下去。
我就那样蹲在那里,跟我刚刚扔出去的手机有几米的距离。当那手机突然在沙滩上响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朝那里望去,等到发现了我,人们才无聊地散去。我只好走过去,捡起那个手机。
通常一个人犹豫的时候,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真的。我此刻就是这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接这个电话,因为我发现,我的手,也完全不像先前那样灵活了,它们止颥抖着握着那个电话,不知所措。
就是这样的,我站在沙滩上,我手里的手机在急切地响
着,因此,我在众人眼里立刻成了一个可疑的人。到底还是安琪跑了过来。下午安琪也没少喝,但从她跑过来的姿势看,她的确是酒醒了的。安琪看了我一眼,从我手上拿过电话,接通,然后我听到她说,喚不,我不是她,安琪笑着看了我一眼,我是她朋友安琪。说着安琪又看了看我,我仍然僵在那里,同时感觉到自己鼻尖上正有晚阳照耀下的晶亮的汗珠。可我的后背上还是一阵阵地发冷,我感觉没力气,只得又顺势蹲了下去。
她啊,她喝高了,安琪朝我眨了眨眼,正外边吐呢,什么?哦,你放心吧,没事儿的,不用担心,谁没高过呢你说?那好吧,一会儿再打过来好了。然后安琪关了电话并把它交还到我的手上。
我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先是跟着那一大群人在沙滩上跳舞,跳着跳着,就变成群魔乱舞了。音乐节奏太劲了,好多人跟不上,只有我们这帮年轻颓废的人,跟得起劲,所以很快地,我们这帮子人就成了表演赛了。当掌声响起时,我的心,又一次陷人了孤独。我停下来,像一条影子一样,闪出了喧闹的人群。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沙滩那边的灯光和人影,远远地传过来热烈的笑声和欢呼声。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接通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王东说,你好吗?我没说话。我感觉我的嗓子发紧。又隔了一会儿,王东又说,刚才喝多了。这样,我这边才终于叹息了一声,没什么的,都吐出去了,现在好多了。我说。我听见王东在笑,笑得很没道理。我是说我,刚刚我也喝多了,好几年没这样吐过了,心里空得很厉害。王东说。王东说他刚刚也吐过了,吐过之后的王东也感觉到了我刚刚感觉到的那种空。如果他感觉不到这些,那我和他之间,就真的算完了。但当时听王东这样说时,我的
心还是一紧,一种细致的悲哀又拢过来,我握着电话的手,又重新变得冰冷。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不知道是哪个二哥在沙滩那边的灯火里正声嘶力竭地唱迪克牛仔呢。我就笑了,王东在电话那端也听到了那歌声,所以我感觉,王东也笑了。笑归笑,有些东西是裉本无法在笑声里被解决掉的,因此那笑,就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滑稽和无奈。
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很不容易,你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你?我感觉王东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不在状态。因为我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来没这么对我说过话。王东在我的印象里,始终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即便是妥协,他也不可能这样拖泥带水的。这是我的判断,因此,我问他,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喝酒呢?如果你现在还在喝酒,那么好吧,我们俩现在先干一个,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说着,我真的转身进去拿了一小瓶二锅头出来。我和王东在一起时,从来我们两个喝的都是56度的红星二锅头。我说,王东,现在我手上也是二锅头了,我不攀你,我先喝了,说完,我仰头喝了一大口。不到两秒钟,我那一大口酒就喷了出来,随后,一阵剧烈的干咳声,就在我身前身后的黑暗里,响起来。
先前,我要是喝口水呛着了,王东都特别的紧张,宝贝儿宝贝儿的。王东是这样的人啊,他在哪里用力的时候,我知道的,因此我很适应,也很习惯,知道他一天到晚的宝贝着我。但是现在,你看见了的,我的那口酒喝得实在是太猛了些,它们竟然直接从我的鼻子里喷了出来,这样的话,从嗓子到胸腔,就被呛得灼热灼痛的。我咳起来的时候并不十分清楚我能咳多久,但咳起来之后,我发现,我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