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怎么样?陈七征求我的意见。见我有点犹豫,陈七抬手看了一眼表,然后又说,才8点刚过,回去那么早也没什么意思,
你说呢?我倒不是在那里考虑去还是不去,实际上我在犹豫如果不去的话,是不是显得我很小气,在这个问题上放不开?但正是陈七后来的那句话,让我觉得反感了。陈七说,回去那么早干吗,也没什么意思。你怎么就知道我没什么意思呢?再说了,我就是真的没什么意思,也犯不着跟你这个“过去时”在这儿喝咖啡来增加我的意思啊。我看着陈七,突然笑了,我就那么望着他,直到望得他有些发毛,然后,我说,跟你喝咖啡我就有意思了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我依然那样笑着望着陈七。陈七此时手足无措,他一会儿双手抄兜,一会儿又不得不将手重新拿出来,但即使将手拿出来了,他还是显得很不自在。后来他又点了一支烟,等那烟雾升上来的时候,他才看起来平静了一些。他走出去,到客厅倒了一杯水进来,我望着他手上的那杯水问他,是给我的吗?陈七也笑了,你一点也没变,他把水递给我,说。
那咖啡馆不错,你会喜欢的,另外,我是觉得我们很久没见了,只是想聊聊而已,再说了,你要觉得不错的话,下次你可以带你的朋友过去的,就当照顾我朋友的生意了,是不是?
我觉得如果我要在这个问题上再犹豫的话,那就显得我太小家子气了,于是,我说,那好吧。正是因为这一句“那好吧”,后来我和王东闹得不可开交。可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我对坐在我对面态度诚恳的陈七随口说了句那好吧,心里却想,不过是喝一杯咖啡,无所谓的。作为过去完成时,陈七已经是记忆了,跟记忆喝一杯咖啡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怪就怪在王东那天实际上是特意提前赶回来看我的,据他所说,他想我已经想得不行了,可究竞不行到什么程度,我还没
来得及问他就撂了电话。就是这样的。因此,那天他一下火车就给我打了个电话,仿佛是想突然地站到我的背后,给我一个惊喜。那个时候,我和陈七刚刚在那个咖啡馆坐下不久,王东的电话就进来了。先前他还兴冲冲的呢,但他发现电话这边有低沉的音乐声时,立即问我,你在哪儿呢?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有些紧张,我呵呵地笑了,然后说,我在地球上。
后来我也没有分析过当时我为什么要这么回答王东。我对王东说我在地球上这句话的时候,陈七并没有抬头看我,他只是一味地摆弄着手上的那个打火机。我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一句谎话,当时我也的确是真的就在地球上的,但我想说的是,这是个屁话,我说这个屁话的意思我自己明白,我是想掩盖我正跟旧情人陈七在一起这个事实。
废话!我问你在哪里呢现在?听得出来,王东此刻有些动气了。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脾气,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地球上!
我说过了,我这个人有点问题,我很容易忽略事物的主要部分而去纠缠那个不必要的细枝末节。比如现在,我气的并不是王东追问我在哪里这个事情,而是他追问我时的态度和语气,凭什么这么生硬呢?你提前回来不就是因为想看见我吗,干吗这个态度呢?真是的。
电话里一阵沉默。我离开座位,走到卫生间去听,我意识到这会是个很难解释的电话。王东的声音终于低了一点,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王东说,那好吧,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到现在晚饭还没吃呢,我想马上看到你。王东又说,我想马上看到你,你听见没有?在哪儿呢你现在!
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我在卫生间里。我说。我说过
了,我这个人有点问题,但我从来就解决不了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迷恋事物的两极,要么是锦上添花,要么是雪上加霜,而且我还固执地认为,只有深入到事物的两极,你才能见到事物的真相。就算是真有那个所谓的真相,可我要那个东西干吗使去啊!我真不明白我。也许我喜欢的是那一针一针扎下去的疼吧。
呵呵。这是王东的冷笑,你在哪儿?你再给我说一遍?卫生间里。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你到底还有没有真话啊你!呵呵,呵呵呵呵。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笑,阴阳怪气的,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涌满了眼眶。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眼睛里涌满眼泪的时候,连说话的声音都变成了沙哑。我低声叫王东的名字。我说,王东,王东,你觉不觉得,现在我俩的这个状态特别像《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里的那个情节?最美丽不已的一次晚安啊,那个王东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发疯地到处找他心爱的宝贝儿,找不见,就抓狂。王东,王东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在抓奸?
王东终于也在电话上忍不住笑了。但那笑声里有点疼呢。我第一次感觉一个人居然能用自己的笑声表达疼痛。笑完了,我发现,王东的嗓子也突然间哑掉了。王东就那样哑着嗓子对我说,同样的错误,叫王东的不会犯两次,你给我记住。我想了一想,好吧,我记住。我说。
等我再冋到座位上时,我发现陈七正似是而非地笑着望着我。生气了吗?陈七问。什么?我像没听懂似的看着陈七。陈七仍然那样含着笑低下头去,喝了一口咖啡,抬头继续微笑着望着我,然后他示意了一下我手上的电话一好大的脾气啊,他说。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手上的电话,再抬起头来看着陈七的时候,我就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王东他此刻一定非常气愤
了,那个人气愤的状况我是知道的,先杀别人,再杀自己,王东就是那样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说。我说了这句话之后,陈七一下子愣在那里了。是吗?原来你也会妥协的啊?陈七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掺杂了我不熟悉的那种冷嘲热讽。是啊,一物降一物的,你没听说过的吗?我认真地看着他说。陈七就笑了,并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这样也好,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能记得你今晚的样子。后来,他站起来,我送你,他说。
这个时候,电话又响起来,王东在电话里非常直接地说,你现在给我跺跺脚,我听听你是不是还在地球上?我想了一想,然后听话地跺了几下脚。王东说,还好,你在地球上,不简单呢,你还穿了鞋。
十其实,我到家的时候还不到10点钟,但王东并没有在我家里。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感觉有些焦虑,干点什么好呢?我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又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凉茶水,然后抽了一支烟,我发现时间才过去十分钟,但我感觉好像有一个小时那么长了,以至于电话突然响起来时,吓了我一跳。那个时候,我握着听筒站在那里,明显地感到了紧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幸好是王东先开了口。王东说,回来了?嗯。我说。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那端吸烟的咝咝声。我知道,我现在感觉到的这种僵持,实际上已经是王东强制自己过滤掉了大部分的怒火剩下的了,这种僵持有点类似绝望之后的那种寂静,它让我感觉很紧绷,可越是紧绷我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等着王东继续讲话,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很恐惧,
我怕如果王东就这样不再讲话了也不撂电话,那样的话,我就被自己紧绷死了。换句话说,此时,我比较被动。可当王东再讲话时,我又发现,我在他那里,现在连被动的资格都不具备了。王东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你听懂了吗?尽管我非常反感他这样的语气,但奇怪的是,我又在那种反感里瞬间体验了一种兴奋。于是我在电话这边点了点头。我并没有直接回答王东,但王东好像充分感觉到了似的,好,他说,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跟陈七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王东又问,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这很难吗难道?
我不得不承认,王东的秉性跟我实在是太相像了,尤其在对待疼痛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病态的执著。就像现在,他明知道是什么结果,但他还是要问。他和我一样,总是迷恋那疼痛带来的短暂的兴奋感。我非常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是想让自己的心,狠狠地疼上那么一下子,也许自己后半辈子的精神生活就全靠这一下子撑着了也说不定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实际上,既然真相历来都是为了伤心准备的,那尽管伤好了,比较成功的是,这次是两败俱伤的伤心,因此也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是事半功倍的。悟到了这一层之后,心里反倒镇定了许多,于是我说,是的。然后,我就听到王东的嗓子里“咕噜”一声,好像自己的心就这么被自己咽了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后来,是王东先撂了电话。他什么都没说就撂了电话。我听到那边嘟嘟的忙音,我的心,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是这样度过的。我把我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渴了喝水,饿了喝牛奶。这样,我反而成了一个异常忙碌的人。我不停地在卫生间和卧室之间来回穿梭。到了后来,我简直都要虚脱了。从第二天中午开始,我有了一个新主意。
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完了又煮了一点米粥给自己来喝,吃饱了之后,我看着桌子上的手机,好吧王东,既然这样,你别怪我不仁义啊,我很知道一不做二不休的意义,如果一种疼痛能够代替另一种疼痛,那么好吧,好吧好吧,尽管疼好了。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歇斯底里。
我给我的几个朋友分别打了电话,我和那几个男男女女约好了,一会儿客运站见。
我的这些朋友当然非常高兴,我们也真的是好久没见了。而且大鹿岛也是我们一直想去玩儿的地方。但每次都是因为我推托走不开而一直无法成行,所以这次由我突然组织,大家都说是我将功补过的举动,不领情也就算了,高兴就好。
但随后,大家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样简单,因为他们很快发现,我不仅有点兴奋过度,而且还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过度法儿,有几个聪明的觉得自己上当了,但丝毫也不耽误他们冷眼看我笑话。车还没到服务区呢,我自己已经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喝高了。看着我那副借酒浇愁的德性,大家都很兴奋,特别是黄旭,在车过隧道的时候,还趁乱尖叫了几声,说是给大伙助助兴。
你还别说,有朋友真好啊,什么时候伤心什么时候有人给你起哄,这都是人气儿啊,你说呢?
到了服务区后,我们几个人上厕所、喝水。我顺便还洗了把脸。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后来这个笑容被我的朋友定义为极其苍白茫然的一个微笑。到底有多苍白多茫然我不感兴趣,我要说的是,我在那个笑容背后的确是掩藏了一些悲伤的。王东,是不是说,在空间上我离你越远,思念你的感觉就越浓烈呢?我好像突然理解了王东非要提前从大连回来看我一眼的心情了,也不是说想得不得了,而是说,这种思念,真的像一柄冰冷的小刀,划进你的身体里,凉沁沁地,是那种
欲罢不能的上瘾的疼。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车上的就喊,快点上来,你电话响呢!
看着打开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呢王东?好吧。我对自己说。因为坐在我右侧的安琪已经疑惑地看了我好几眼了。你没在家。是的。那你在哪儿呢?车上。王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呵呵,你在车上,你在地球上,你在卫生间,呵呵。我在去大鹿岛的车上,我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彼此都存在着很深的顾虑,所以我和王东的对话都力求简洁,不含色彩,更不含感情一尽管此时我们对对方都很有感情,尽管那感情都将要汹涌,但我们,却都很有能力把自己控制在波澜不惊的状态3为什么要去大鹿岛呢?王东问。我想了想,然后说,因为你。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回答王东。也可能是因为这个电话打得过于正经和简洁了,不但没有造成明快的效果,反而使我的那些朋友一个个下意识地变得拘谨起来,他们各自停下了自己的交谈,甚至连刚才睡觉的现在都醒了,他们就那样不约而同地好奇起来,明明在侧耳聆听我这边的动静,却又刻意地装出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僵硬地目视前方。
因为我?呵呵,因为我这个你不爱的人,你就要去大鹿岛吗?王东很少有这样伤感的时候,况且那感伤里还掺杂了那么多的怨气。一遇到这种复杂的东西,我就企图辩解,但越是想辩解,我就越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我总是左右为难,只得陷人沉默。实际上我的沉默只是代表我此刻也极其复杂动荡的内心,那无从说起的一切,也委实让我很郁闷,但我发现,也正是我的这种一切无法言说的沉默,反而让王东对我误解得更深。我就那样激动地握着电话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连话也不想跟我说一句了吗?说完,王东还在电话里绝望地干笑了两声。不、不、不是。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
话,突然间我很委屈。我发现原来两个相爱至深的人,也是可以被这种百口莫辩的情绪逼上绝路的。
那个时候,车在隧道里隆隆前行,风从我的右侧吹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由于紧张和激动,我的额头上全是汗水,被风一吹,冰凉的一片。
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我还是王东,在刚刚的电话里叹息了一声。那是一个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的叹息。那声叹息之后,王东说,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你。什么?我问。
事实上,我听得很清楚刚才王东的那句话。我只是有些不确定,或者说有些不相信,所以我才问了一句。我问,什么?我问王东“什么”的意思,不是刚刚你说的是一句什么话,而是说,说这样的话,你什么意思?因为我分明从那句话里感觉到了告别。
呵呵。王东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掩藏了太多太多的记忆和留恋,甚至还有一种悲壮在里面。呵呵,王东又笑了笑,也没什么,真的。我要感谢你,让我爱过。
王东说过这句话之后,我们两个就重新陷人了沉默。足足有十秒钟,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安琪扭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我,我冲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天知道我那笑容是多么古怪,因为我发现安琪看着我的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古怪了。即使这样,我也没能抑制住那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它们就在安琪的注视下,纷纷降落。
正是从王东的这句话开始,我决定,关上我一直一直朝着他不停跳动的那颗心。是谁说的,如果你是个寻找的人,那你注定寻而无获,如果你是个爱着的人,那你一定爱至伤心。有
的时候,你轻易放下的东西,也可能是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它太过重要,所以容易让人产生类似负担的感觉。
在那一刻,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但随后到来的巨大的感伤里却裹挟了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你是我的日初,我的日落,你是我的正午,我的夜半,你是我的工作日,你是我的休息天,你是我的话语,你是我的吟哦,我以为这一切都会是永远。但,我错了。
那好吧。我说。隔了几秒钟,我又说,再见。祝你快活。等了一会儿,我又说,再见。这一句又仿佛是跟我自己说的。再见。王东也说。那声音里听不出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