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手拄向身后那堵墙时被蹭了一下,马上就有血渗了出来,但那点血比起我此刻的咳来说,简直什么都算不上了。但我的右手始终都还握着王东的电话,尽管我一直在听,却无论如何没再听到王东紧张而急切地询问,更别说叫我宝贝儿这码子事儿了。
我的眼泪已经开始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儿了,不一会儿,它们就欢畅地流了出来,等到那眼泪落下来之后,我终于安静下来。我找了个相对背风的地方,蹲了下去。呵呵,呵呵呵呵。我冲着电话里的王东笑了起来。我一边笑,一边吸吮刚刚被蹭破了皮的那个手指。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笑个没完,但我真不知道。还疼吗嗓子?王东问。现在不那么疼了。我说。呵呵,呵呵呵呵。我忽然间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我发现其实也真没什么好笑的,于是我只得对王东说,疼过了就不疼了,也不能总疼啊,你说是不是呢?
我最佩服你这一点,王东说,伤疤还没好呢就能忘了疼。客气,彼此彼此,我说,谁还不都是一样呢?那可不一样。说着,王东好像点上了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还咳嗽了两声,而后又接着说,不一样的。有的人,一生只疼一次,比如我。有的人却好些次也不真疼一次。比如我。我紧跟着接了一句。王东那边就哼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但好像终于很放松地吐了一口烟雾。我说,那也不一定啊,世界上哪有什么…成不变的东西哟,你说是不是呢?呵呵。我笑过之后又说,就算你说得对,我也注定会疼上那唯一的一次的,但决不是跟你的这次,等我将来要生小孩的时候,等那个时候再疼好了。
我根本无法在电话里跟王东一本正经地说事儿,为什么呢?就因为我此刻在颤抖,+为别的。无论我在电话里跟王东说什么,也无论我怎么说,我都在颤抖,而且在语调和语气上也都在抖。我不停地在抖,越是想控制,就抖得越厉害,有那
么一个瞬间,我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感觉悲凉一为了爱情,这个无比脆弱的东西。
算了吧,不说了。一会儿海边要放焰火了。现在,我只剩下看焰火的份儿了。我说。我说完之后才发现我有些语无伦次的。我很想再说点什么来挽回我这种语无伦次造成的虚弱感,但想了一想之后,又放弃了。
当时我什么也没说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觉得,我真的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不是说我感觉已经对王东无话可说了,不是这样的,正因为想要说的太多了,不知道从哪儿说、怎么说好,所谓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吧。二一个原因是,我是非常了解我自己的,尽管那天我喝大了,但喝大了并不影响我对我自己的了解和判断。依据我当时的那个心情,我要想挽回我由于语无伦次给王东留下的我很虚弱的印象,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说还不如不说,说得越多,误解就越深,消耗的能量也就越大,这年头,谁的子弹也不富余,留着给真正的敌人好了,何必像我和王东这样,明明爱得要死要活,却偏偏又控制不住地相互绞杀。
所以说,我选择了沉默。但没想到的是,王东却不这么想。好像他的使命就是要与我激烈对抗似的至少那天是这样的。我听见他在电话里笑里藏刀地问我,是不是你做什么事都是想好了再做的?你什么意思?我反问他。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收放自如的,很恐怖。王东又说。
这叫什么话。收放自如?你还感到了恐怖?呵呵,我又用力吸吮了下那个还在渗血的手指,然后说,不是,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后来我又说,如果你认为你那么评价我能够缓解你内心的愤怒和疼痛的话,那你说好了。至少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说呢?唉。我叹息了一声,在心里。我的确是太累了。
说真的,现在这个手指还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先前我不在
意它是因为它没有像此刻这样疼得这么厉害。我不自觉地抽了一口凉气,疼的。王东问,怎么了你?其实他只是习惯性地这么问了我一句,在从前那些岁月里,在我和王东之间,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啊,但是此刻,王东问过了“怎么了你”之后,连他自己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马上又说,没事儿
从层次上讲,“怎么了你”是王东对我一贯的紧张口吻。当他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之后,马上又换了个口吻问了句“没事儿吧”,试图以此来冲淡先前不小心流露出的关切,但后边的这句话中,故意制造出的轻描淡写反倒突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就是这样的。
十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本来我和王东都已经在电话上道过别了,像真正分开的那样,但是撂了电话之后不久,王东又发过来一条短信。我蹲在那里注视那条短信良久,都没敢打开阅读它。我怕我读了之后一切就真的变成了事实,那样的话,我就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继续蹲在这里等着看什么焰火了。但随后到来的那种颓然,又让我在一瞬间变得无所谓一了。一切都无所谓了。人就是这样的,要是绷得过紧了,那就总要有一个时刻会哗的一声全部崩溃掉的。其实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哗的一声散开了,整个人顿时变得虚弱无力了。我把身子尽力抵住身后的墙壁,那感觉像一张薄薄的纸片粘在墙上,现在那张纸片向海滩那边望过去,那边跟我此刻身处的黑暗正好相反,那是人声鼎沸的欢乐海洋,更多的人跟着强劲的节奏着了魔一样地嘶吼和跳跃,他们不停扭动的身体,让我想到了非洲土著。而靠近公路的海滩那边,工作人员已经在做
燃放焰火的准备工作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好像事物从来没有在某处停顿和挫折过,时间也始终都是笔直的康庄大道,毫无弯路可走,呵呵,你这生牛不息的世界啊,我简直要爱死你了。
我低下头,用冰冷的手指翻开那条短信。曾经自称是这个地球上最爱我的人在我眼前的这条短信里再次跟我告别:在我眼里,太阳随着你升起又落下,现在是你毁了这些。最后吻
你知道的,从前我也经常和王东打打闹闹的,就是在我的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里,那个“我”也是这样跟她的王东闹东闹西的呀,他们非常相爱,因此他们总要碰撞和对抗的,并且通过这种对抗和碰撞来衡量爱情的重量,以期走得更远更稳,不是吗?
那是“我”跟她的王东的事情,不是我跟我的王东之间的事情,对吗?我以为爱情都一样的呢。
这次不一样了。最后吻你,王东说。我想了想,然后在黑暗里保持了沉默。最后吻你,王东说过了最后吻我,我就果真舔了舔嘴唇。干燥而僵硬的嘴唇。既然都决定分开了,何必要吻呢?吻到心碎。
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回不回短信都无所谓的了。
现在我喝醉了,所以现在我很一般。我现在如果没有喝醉,你会发现,我更一般。但是现在这些基本上跟你都没什么关系了。祝你快活。尽量地也行。
以上是我给王东回复的短信。回过这条短信之后,我起身站了起来,一般来说,如果没有死掉,那就一定要坚持活着,况且我看见我的朋友们正站在那欢乐的人群中心,狂热地挥舞手臂,相拥着朝更远处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重要了,从这个时刻开始。
那个时候,我就那样,一个人站在马路上,我眼前是深灰色的大海和热火朝天的世界,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回过头去,朝刚刚站起来的那个地方望了一眼,我发现,我刚才站起来时,不小心刮断了渔民白天晾晒小鱼的那根绳子,那些小鱼现在都散落在地,像…地小星星,鱼肚白。
10点钟左右,焰火终于升上了天空。那焰火在一瞬间绽放出令人炫目的美丽,那美丽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我们都喜欢这美丽而短暂的事物,都迷恋于它触手可及又云烟消散的水性扬花,因此,我们都要伴着它尖叫,都要喝彩。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和喝彩,比烟花更寂寞,也比烟花更急迫。把每一分钟当作一生,把每一瞬间当作千载难逢。只有一个今生,来生一切也都改变。
我在那欢闹人群的外围,但我感觉那焰火还是离我很近。我一眨眼的工夫,半个天空就亮如白昼了,我真怕我再一眨眼的时候天空就寂灭如深渊了。怕也是没有用的,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有些事怕也是没有用的。呵呵。我终于冲着那焰火笑了,笑得真诚而天真,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
我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这是深秋了,还是深秋的海边。我把我的颤抖归咎于深秋的冰冷海风。我朝前走了几步,但那狂欢的人群与我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幸好夜空里还有明明灭灭的焰火,让我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孤单。
我抱紧了我自己。我身上的这件毛衣很单薄,我一直喜欢它的原因是因为它虽然很单薄但却很暖和,它又是套头的,理所当然地就要比不是套头的要暖和一些。再有一个原因,是我这个毛衣的右手袖口有一个小洞,是有一次王东抱着我抽烟时不小心烫坏的。我记得当时我还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他,我说,干吗呀?有意见就直说好了,为什么要损坏他人财物呢?王东当时像抓一只小兔子一样把我抓回到他的怀里去,然后他
看也不看我,说,他人财物?他更加理直气壮地说,连你都是我的,还什么他人财物不财物的!说过了,还哼了一声,很横的样子。
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些,我都还会很难过,但我估计如果难过的次数多了,也就会麻木了吧。谁知道呢。我低下头,苦笑了一下。脚下是细软的白沙,白天它们被秋阳晒得暖暖的,现在却已经变得冰冷了,有人走过来时,你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的。脚下的细沙和不远处的喧哗,这一切掩盖了很多正在发生的东西。
但我听到了跑过来的呼吸声。那呼吸声由于激动而变得非常急促,它就那样响在我的身背后,仍然急促地喘息,我甚至能从那冰冷的空气中捕捉到呼出的一股暖流在我的耳朵后方。我有种奇异的感觉当时。说起来我已经不年轻了,不再相信什么奇迹,也不那么容易再对什么东西有过高期待了,况且那也太离谱了,我是说,我的想象和愿望。
但是我被一个人抱住了。是那种抱住了就再也不能撒手的抱法儿。紧紧紧紧地,我甚至无法回头。
我不用回头,也不想冋头,我闭上眼睛,让眼泪流出来。
那天晚上,我和王东留在了车上。第二天早晨醒了之后,我们才发现,车胎爆了一个,而当地所有的汽车修理了都没有他这个型号的轮胎,我们只得花了三百块钱雇了一个拖车,把他那辆破吉普,一直拖回了抚顺。